“范宽字中立,华原人也。风仪峭古,进止疎野,性嗜酒,落魄不拘世故,常往来于京洛。”
——《宣和画谱》
《橙黄橘绿图》虽然贵重,但既然人家潇洒的送了,楚风也没有必要非得辛辛苦苦的寻找主人还回去。
感激之心自然是有的,正如那为首之人所言,大家有缘再见,如果自己到时候能够做一些回报之事的话当然更好,可若是不能,那大概也是命数如此,倒也无须强求。
这种心态对于年轻人来说或许随波逐流了些,也太过消沉了些。可是,这的确是楚风的性格,也是他的信念了。
他没有听到之后那些人的对话,所以当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一个皇帝,一个宰相。如果楚风知道的话,事情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光景。
可是这种巧合与碰撞,擦肩而过与众里寻他……这些,大概就是人生的意义了。
严朝奉将那扇子拿去仔细的考究一阵,到底没有找出问题来,应该是真品无疑。好奇与为何会有人这样慷慨的送人东西,仔仔细细的问了楚风之前的经历,严朝奉听得一惊一乍,最终也不免悔恨,心想为何之前要去打盹,否则的话遇上这样好事的就可能是自己了。
一把团扇,对于一位皇帝来讲,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楚风来说,赵令穰笔下的东西,几乎已经是圣物的存在了。
“荣国公是谥号,前些年猝然薨逝,在咱们书画界里也算是一件大事了。近些年这位荣国公的丹青被炒得挺热。也跟这一点有关。”
事后,严朝奉略微说了一下有关这《橙黄橘绿图》作者赵令穰的事情。
“他的扇面多在五十贯到百贯之间。咱们店里有两扇,一幅山水。一幅花鸟。大尺幅的前些日子刚卖出去过一幅,两尺长的《文会图》,被一位衙内以两百七十贯的价钱拿走了……”
严朝奉所教授楚风的,大多数都在于各类字画的定价。鉴赏、品订这一类的事情,是需要时间和经验来打磨的,真正想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并不容易。只是……说句实话,身为一个朝奉,这种赏鉴、辨别真伪的能力,几乎是最基本的要求了。
最开始见到楚风的时候。严朝奉是有些惊讶的。他早就听东家说过,新来的这一位朝奉是个年轻人。可是在严朝奉看来,既然能够打混到一个朝奉的身份,必定是有相当的经验与见识积累的,就算是再怎么年轻,至少也应当三十岁上下才算正常。可是眼前这楚风,怎么看都是一个年少无知的少年郎,怎么可能跟“朝奉”这两个字沾边呢?
之后听了些店内的种种传言,这才知晓这位楚郎君似乎跟东家的关系很是不俗。大概从杭州城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镀金,邀个名号,别无其他了。
于是,严朝奉对楚风不免起了些轻蔑的心思。
但有句话说的好。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严朝奉真正对楚风有所认知,并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
楚风倒也没有太过张扬自己。他本身也不是那样的性情。虽说另外也有一句话叫做“怀才就像怀孕,需要时间才能看得出来”。但实际上,只要有才之人处于一个正确的位置上。这种才华的显现就会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操心的。
楚风与书画行,本身就像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安排。
在最初几日,严朝奉带着楚风简简单单的了解了店中的体系,又随意的拿了些书画与他讲解,说了说各类的定价。简单接触下来,严朝奉便发觉这楚风并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也不是那种眼高于顶的轻狂少年,反而十分温文雅致,待人虽然略显浅淡却又不失和煦,极容易相处的。
而且在二人谈论书画的言语之间,严朝奉发现这楚风并不是不学无术之徒,甚至他所知晓的东西与层次,要比自己想象的高了很多。于是在一次吃饭的时间与楚风细细详谈,严朝奉这才发现,这楚风哪里是什么走关系走门子来这里挂名的游手好闲之辈,而是真正有才学有眼界的不可多得之人!
不过短短几日时间,严朝奉对楚风的感官急速改变。从最初的不屑与轻蔑,变成了现在的相见恨晚与忘年之交了。
对于这一类事情,人际交往方面的,以及店中的其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说实话,楚风并不是太过在意。他原本在这方面就很弱的,即使真的使劲浑身解数曲意逢迎、刻意讨好,但能够收到的效果恐怕也只会贻笑大方而已。对于自己能力的这点认知,楚风还是有的。
人与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有人擅长这些,有人擅长另外一些。为人一生最为关键的莫过于找寻一个自己天分所在的方面,只是很可惜,大多数人竭尽一生的力量,也未必能够找得到。
在这种程度上来说,楚风无疑是十分幸运的。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拨开了眼前的云雾,看清了自己的人生可以为之奋斗的道路。他天分所在的事情,又恰好是他兴趣所在的地方。这无疑是一种恩赐了。
提笔作画,挥毫成书。将自己一生的精力与热血全都泼洒在一方绢纸的尺幅之间,或许可圈可点,或许可笑可叹,但,这就是楚风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事情。
简简单单,不为外物所扰。
正如同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的淳朴。也如同梁实秋,“我有一几一椅一塌,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复服他求”的洒脱。
这些看似简单、寻常,甚至被众多的功利主义者嗤之以鼻的生活,却是楚风的人生态度。
追求自然是有的。但不外乎都是一些简单到更加令人不屑的目标。不是求名留青史,也不是求富贵盈门。他只是想要看更多更好的书画。创作更多更好的书画……于是为了这个目标,他在范家邀请他到书画行任职朝奉时没有推辞。而是欣然接受。为了这个目标,他准备努力的考入画院,与更多的名家大家往来结交……
当然,如果在这个追求的过程当中,他所行进的道路恰好也为他带来了名利的话,他当然也不会刻意推辞。只是说实话,楚风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够遇到这种艺术与名利双收的好事。纵观东西方艺术史,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了。
简简单单的生活、工作,有客人的时候便学着其他朝奉的模样待客、买卖字画。没有客人的时候,便成了楚风最为喜欢的时间。
在范氏书画行里,他能够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不论是盯着中堂那幅《云山秋霁图》发呆,还是窝在库房里犯傻,只要简简单单的一幅字画,就足够楚风忘记许多琐事,任时光飞逝而去了。
最初不过七天的时间里,楚风就有两次因为看书画而忘记吃饭。大家在后院用餐,见不到他。还以为他是去了对面的酒楼,于是并没有多加在意。直到后来严朝奉对他上了心,这才发觉几乎每次到了关门落锁的时候,都只能在库房找到楚风的踪迹。细细的问了几次,才发觉这孩子竟然是看书画太过专心,忘了时间。
还有一次最为夸张的时候。楚风捧着一幅《云消雨霁图》坐在地上看了一整天,负责落锁的更夫在查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坐在书柜后面的楚风,于是很负责人的把库房上了锁。
楚风一直呆到月上柳梢。窗外透进来的光芒太过细微,再也看不清手中的丹青后,才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于是才意识到自己被锁在了库房里。
好在库房与更夫的房间是紧紧挨着的,更夫听到库房里面有声响,还以为是有了雅贼小偷。举了砍柴的斧头准备抓贼,一开门,却发现是楚风正窸窸窣窣的找火石,看样子正准备点了烛火之后继续研究那幅画呢……
这件事情之后自然流传开来,成为了范氏书画行的笑谈,而楚风的名字前面,也渐渐被冠上了“画痴”之名。
不过楚风倒也对此乐此不疲。因为每天都坚持练五禽戏,他的身体比以前已经好上了许多,偶尔挨饿受冻倒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大概打几个喷嚏也就过去了。
但严朝奉与他相处下来,对楚风这少年却越来越欣赏喜欢,渐渐当成了自己的子侄辈,平素对他也是多加管教提点。一旦饭桌上瞧他不见,便非要从库房把楚风拎出来不可。有时也会遇到楚风浑浑噩噩,抓着书画如同溺水者抱住木板一般打死不放手的情形。每到这种时候,严朝奉除了觉得自己哭笑不得之外,也不免出手拧一拧楚风的耳朵,直到他迷迷糊糊的痴迷目光清醒过来,才算作罢。
于是乎,因为之前一段日子在库房里发现了一幅黄庭坚的《乱石帖》,楚风那一阵子两只耳朵都保持着一种红肿的状态,七八天之后才渐渐缓和消除。
楚风觉得,严朝奉就像是一套人为的防沉迷系统,时时刻刻在自己耳边警钟长鸣着……
他在这书画行里生活的不亦乐乎,一个月下来,与众人也大概都厮混了熟稔了,经手钻研过的书画也很是不少。当然,在这其间,他依旧保持着在杭州城的种种课业。蔡襄的《暑热帖》依旧早晚背临、照临各一遍,程源先生那边的画作也是照例的每隔三日换一幅。这样的学习再加上眼界的不断加大加深,楚风书画上的能力也在按部就班不断的提高着。
只是这样的紧凑安排过下来,劳累自然是有的,但楚风也不会觉得太过疲惫。因为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每天都觉得心情舒畅,即便是这样的酷暑天,也不会觉得怎样难以消耗了。
书画行的工作是旬日一休,也就是一个月有三天的休息,与《滕王阁序》中所说的“十旬休假”相类。
之前与文端先生在酒楼遇见了两名年轻人,名字叫做萧庭、徐清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两人特意登门赔罪了一番,之后那萧庭的父亲又屈尊来府上拜会了一次,与文端先生笑谈一阵叙旧才离开。
萧庭和徐清都是太学的学生,如今算是与楚风结识后,便在休沐日邀请楚风一同出去游玩。文端先生见楚风整日沉浸在书画里迷迷糊糊的也不像样子,便在萧府的随从来送信时,代替楚风先行答应了下来。
“那萧庭虽然略有些傲气,但才华的确是有的。他也是秋日要入画院科考之人,你们之间交游一番,对你自然有其好处。”
晚上楚风回来之后,文端先生对他循循善诱一番。
楚风挠了挠头,笑着道:“其实先生何必如此,直接问我,我又不会不答应。那萧庭萧万言是官宦之子,出手定然阔绰,我与他出去交游,不但可以遍览东京风貌,而且估么着……还不用自己花钱。何乐而不为呢?”
文端先生闻言一怔,不免哑然失笑,少不得数落楚风一通:“从哪里学来了这等促狭,这话说的真是混账!若是手头紧了,自然滚回来管老夫要便是!怎么说也是我陆鸿的徒弟,要是天天出去蹭吃蹭喝,我陆家的颜面岂不是要被你这小子丢光了!”
楚风听着,笑嘻嘻的应了下来。
于是在休沐日的一早,萧府的马车早早的便来接人,那车夫恭恭敬敬的冲着楚风施了礼,道:“楚郎君,我家小郎君约大家去城外登山,说是若是走的晚了,怕日头太足,晒得人难受,便早早来迎。不知楚郎君能否现下动身?”
“可以,那就麻烦大哥了。”楚风点头应下。
“不敢。”车夫道,“酒水食物等我家郎君已经备下,一应俱全,楚郎君如果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便交与我罢。”
“也没什么要带的,对了……”楚风想起了什么,“请稍等我一下。”
说罢,转身回房找了一卷早已准备好的丹青,折身回来,对那车夫笑道:“这是要送你家郎君的,要不是你的提醒,我差点就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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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章节名当然是《天龙八部》的
又ps:最近看《黑帆》看的沉迷……怎么破怎么破(⊙o⊙)(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