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后世的人们来说,一个地方的变化总是极快的,往往只在数年间,一座城市便会旧貌换新颜,街道、建筑都会大变模样,让再来这儿的旧人找不到曾经的记忆。
但放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一切却几乎是凝滞不动的,一座城市几十上百年里,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变的只是人,故而便有了物是人非这一说。而江陵县城也是一般,虽然杨家兄弟离开这儿已有五六年光景了,但这小城的一切都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儿的城墙,街道都和那时没有两样,甚至连一些街道两边林立着的店铺,似乎也是老样子。
位于城中的孙氏客栈也是一般,就是那块颇有些残旧的牌匾,几年来的模样都没有丝毫的变化。至于里面的人,老掌柜的只是面相上比几年前老了几岁而已,却依然是一副和气微笑的面孔,尤其是当看到有远方而来的客人上门时,更会殷勤地迎上前去,说着些客套话。
八月十一这天中午,大太阳直直地挂在半空里,几个赶着骡马的汉子就这么住进了客栈之中。这些时日里客栈的生意一直颇为清淡,难得突然来了这么笔大生意,老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将人迎进门后,赶紧叫店里的伙计好生把那十来匹骡马带到后院照料起来,又笑着将这几个看着身量颇为不小的汉子引进了后面单独的院落之中。
只看这几位出手豪绰,而且一下就包了后院的数座院子的模样,老掌柜的就知道这回算是来了大主顾了,于是赶紧跑前跑后地好一通张罗,对那个领头的脸上带了条疤的汉子,他更是悉心服侍,不敢有半点怠慢。
待安顿下来之后,那姓张的汉子就带了自己的几个兄弟来到了客栈前厅,跟掌柜的点了几样酒菜后,便兴高采烈地吃喝起来。孙家客栈除了为过往客商准备客房院落之外,也是供应食物的,也正因此,在这段冷清的日子里,客栈还能勉力支撑着。
不一会儿工夫,几条汉子就喝得兴致高涨起来,就在酒桌上划拳吵闹了开来,声音着实不小,甚至还隐隐传到了街对面那处气势不小的宅院跟前,使得守在宅子门口的几名奴仆忍不住皱起了眉来。
老掌柜的可是个人精,一下就觉察到了这点, 就赶紧陪着笑来到了这些客人身边,点头哈腰地道:“几位客官,小老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有什么你说便是了……”那为首的疤脸汉子显然是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很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个……”见客人还算好说话,老掌柜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便看了眼对面的宅子道:“几位客官是外乡人,不知我江陵县里的情况。这对面的张家可不一般,你们还是不要吵着他们为好,不然怕是会惹祸上身。”
“唔?”其他几个汉子一听他这话,神色顿时就沉了下去:“这算是哪门子的事情,我们自在你家店里吃酒,关人家什么事了?他是天王老子,还能管这么宽不成?”说话间,几人才抬头往外张望过去,正看到对面门前几名青衣小帽的奴仆也自皱眉怒视着自己这边。
双方本来没有对上眼,倒还没什么。但现在,一旦几双眼睛对上了,便立刻隔空交起火来,这让气氛顿时更显紧张。
掌柜的一看这情况,心里更是发紧,赶忙拱手作揖,冲着那几个客人告起饶来:“几位客官可莫要生事哪,这张家可不是好惹的,如今当朝的首辅张太岳大人便是他家的……”眼看情况要糟,他已顾不了这许多了,赶忙将张家的身份给直接道了出来。
本来正与那几个家奴怒目相向的几名汉子一听这话,神色便是一僵,目光也没有刚才般气势汹汹了,随后更是将眼睛垂了下来。
谁不知道张阁老是如今大明朝里真正说话算话的主儿,若是不小心沾惹了他家,别说他们只是几个寻常的客商了,就是有身份的豪客,一旦和这张家起了冲突,只怕也得吃大亏哪。
虽然因为他们随后收敛下来,对面张家的奴仆也没过来算账,但几条汉子被人这么给吓住了,还是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的,于是便有些在掌柜跟前嘀咕道:“这张家也实在太霸道了些,他们便是再有权势,还能管着老子们吃饭说话放屁不成?”
老掌柜的阅人无数,自然明白对方说这番话是为了保留点面子,便笑着解释道:“几位客官你们有所不知哪,本来张家也是不会因此就和你们犯难的。不过……最近张家的老太爷得了重病,张家上下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所以才会对咱这小客栈里的一点动静如此动气。还望几位客官多多体谅小人一些,若是你们觉着在这儿吃酒不舒坦,晚上小老儿叫人把酒菜送到后院去,那儿离着张家可就远多了,你们怎么说话都不会影响到人。”
“也罢,那晚上就照这么办。”疤脸汉子略微一想,便沉着脸答应了下来。而就在他点头时,却有一辆马车缓缓地自前方驶来,很快便停在了张府门前,一名年约六旬,须发花白的布衣老者便被个小童子给搀扶了下来。
一见这老人,门口站着的那几个奴仆脸上顿时就露出了欣喜之色,纷纷上前见礼,还有人往门里跑去报信的。
片刻工夫,一个模样周正,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也笑着迎了出来,朝着那名老者连连拱手施礼,随后便把人迎了进去。待他们进门之后,那小童子又转到了马车那里,从里面提出来个大木箱子,而后才跟着走进府门。
“这位老人应该是外地的名医吧?”疤脸汉子猜测地问老掌柜道。
老掌柜的有些诧异地瞥了这看似粗豪的汉子一眼:“客官可真是好眼力哪,只这一下就瞧出来了。没错,这位来的,乃是我湖广地面上最有名的大夫梅老先生了。”
“张老大,你是怎么瞧出这老大夫身份的?”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也不觉大感意外,忍不住询问道。
疤脸汉子张老大很是自得地一笑:“这有什么?刚才老掌柜不是说了,他张家的老太爷有病,这时候上门的客人能叫他们如此上心的,也就只有大夫了。”
“那你又怎么瞧出这是个外地名医呢?”老掌柜的也有些好奇道:“这位梅大夫你应该不认得吧?”
“若是本地大夫,张家势必不会如此尊敬有加,这是人之长情,也只有他们在本地找不到能为自家老太爷诊治的大夫,才会去别处寻名医,才会如此尊敬有加。至于名医嘛,能叫张家去外地寻来的,总一定是名气极大的大夫了。”张老大解释了自己这个推断的理由,直说得众人都是一阵愕然,随即又都竖起了拇指来:“张老大果然厉害,只这么看上一眼,就瞧出这许多问题来了。”
“哈哈,这算不得什么……”张老大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声音顿时又有些大了。好在此时,张家那些等候在门外的奴仆都已进门去了,倒也不怕再惹来他们的不快。
老掌柜的则仔细打量了这个客商几眼,实在想不到这么个粗豪的客商的眼力竟如此高明。因此,在招呼上可就比刚才又热切了几分。
与客栈里热闹的场景截然相反,此刻以往一直热闹华贵的张府之内,却是一片肃静。那些匆忙走动着的张府下人们,也都一个个肃穆闭嘴,这么大个宅子,几乎都没有半点动静。
尤其是到了内宅一处装修华贵的卧室前时,更是静得异乎寻常,那些下人连走路都得踮起脚尖,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来。只因为这时候,屋内床上正躺着一个老人,两颊精瘦,双眼眼眶凹陷进去的他此刻受不得半点惊动。
这么个奄奄一息,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吹死过去的老人正是张居正的父亲,当初害得杨晨被关进府衙大牢,最终被人取代的张文明了。
因为年事不小,张文明的身子本就弱了。而今年这反常的天气又太过阴冷,终于使得老人在七月间就一病不起,现在更是病入膏肓,受不得半点刺激,所以那些在旁服侍的下人们才会一个个都如此小心翼翼的。
这时,被人从武昌城请来的梅大夫正搭着张文明那只枯瘦如柴的胳膊号着脉呢。在切了有近一盏茶时间后,他才把张文明的手放开,随后又坐那儿沉吟了良久,这才缓慢地站起身来,给伺候在一旁的张家长孙张敬修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跟自己出去说话。
虽然对于老大夫如此托大的作风颇有些不舒服,但事关自己爷爷的病情,张敬修还是不敢不从的,赶紧跟着走出了屋子,一到外面,就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梅大夫,我爷爷这病到底该怎么治才能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