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一把手上的活忙完,拦住一个抬人的民壮,颤声问到:“城墙上怎么这一会儿就伤亡这么多人?突辽人来了多少?还能守住么?”一连串的问话,让这民壮来不及回答,孙医官过来伸手拦住这民壮说道:“不必多言,速速去城上守御。”转头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仍要发问的李得一。
待民壮走远,孙医官对李得一低说道:“我在军中多年,刚接战便如此惨烈,战事多半不利,你不必多问,城头守备是兵士之责,你既然在伤兵营,职责便是看护伤兵,其他的事不要多问!”听了这话,李得一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早以习惯这种场面的孙医官和小学徒继续忙活着救治送来的伤兵,李得一就在旁边战战兢兢地打着下手。血水一盆一盆的不停往外倒,开水烧了一锅又一锅,整个营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李得一在营中就听到城头上不时传来震天响的喊杀声,却也不敢耽误手上的活计。李泉庄的惨状就在眼前,李得一那小小的心也随着这传来的喊杀声不停起伏。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渐渐地不再有伤兵送进来。孙医官疲惫的摘下口罩,坐在椅子上歇息,小徒弟赶紧递过来一个湿毛巾,孙医官吩咐到:“我腹中饥饿,你俩个去看看可有伙食,取些来。”说完,把毛巾盖住脸,不过片刻就响起了酣睡声。小徒弟带着李得一两个人轻手轻脚往外面走。
俩人七拐八绕的走了一阵,闻到前面一阵煮饭的香气,李得一知道这是到了。只见眼前不远处一溜大铁锅,正冒着阵阵香气。早有宰好了,洗干净的猪,羊在等着滚水下锅。有位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袍的年轻官员正在对民壮讲话:“今日突辽人来犯,城墙之上战况甚是危急,兵士死伤惨重,本县欲犒赏众将士,故此征买诸位乡亲的猪羊,稍后诸位可以去县衙登记,可抵来年的徭役。”李得一听了这位县官的讲话,顿时好感大生,他见过来庄上收税的衙役,粮长,经常白白牵走你家的猪,羊。“这位县官对俺们这些小民甚好啊。”李得一心中暗道,附近被征来帮忙的民壮也是一片感激之声。
小学徒领着李得一径直绕到后面,刚绕过来,李得一抬眼就看到一个满面油光,身上围着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把特大号的切肉刀的特大号大胖子。李得一长这么大头次见这么胖的人,胖的能有寻常壮汉俩那么粗,而且身高极为高大,得有两米多高,再仰头往上看,脑袋也比寻常人大了一圈,胳臂就更了不得了,一条胳臂比李得一都还要粗上一圈,手里拿着的那把切肉刀跟成年人的胳臂差不多长,刀背极厚,刀刃闪着寒光,仔细看还能看到刀上的水云纹。这位大胖子拿着这把特大号切肉刀正在切一大块煮熟的白肉,听到脚步声,把头转了过来,一看到来人,立马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原来是小刘医官来啦,孙老医官是不是有啥吩咐?尽管开口,洒家一定办到,办好。”
李得一整个人都看傻了,瞪眼瞅着这张大嘴,觉得光凭这嘴一口就能把自己活吞下去,旁边的小刘医官开腔了:“师父让我来拿点吃的,连续施行几个小时的太祖治术,师父饿了。你这里有啥现成的好吃食拿出来吧,别藏私了。”这位大胖子尽量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嘴角使劲往上咧,却把李得一小人家吓得一哆嗦,好悬尿裤子。“好叫小刘医官知道,洒家今日刚寻了几只羊,羊腔子做了军中伙食,这羊头却是洒家亲手整治的批切羊头。洒家的刀法,想必小刘医官也是熟知,您瞧这羊肉片,薄可透光,片片一样大小,一样厚薄。”小学徒却是不惧怕这位胖大的火头,抬头看着他说道:“休要聒噪,快快拿出来。”大胖子转过身不知去哪儿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木盆,掀开上面蒙着的灰布,里面是片好的羊头肉。大胖子憨笑着端给小刘医官,李得一好奇的直往大胖子身后瞅。
小刘医官也不客气,伸手端过木盆,又把灰布盖上,对李得一说道:“你去拿几个馍馍。”大胖子这时又咧开大嘴说道:“小刘医官,孙老医官可好啊?俺在这儿当火头也当了一个月了,求你跟孙老医官通融则个,让他老人家给洒家求个情,帮着给李把总说说话,让洒家去城墙上厮杀个痛快。总在这里切肉摆弄吃食,洒家都要长毛了。”小刘医官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火头军干的挺痛快,整个人又囫囵个胖了一圈儿。另好叫你也知晓,李把总受了重伤,刚得我师父医治,如今正在昏迷。”大胖子听了这话,咧开的大嘴半天没合上,末了恶狠狠的说了句:“短命的突辽人,不要让洒家上。”两个大手捏的嘎嘎直响。
小刘医官走到门口,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又对着大胖子说道:“王壮彪,今天伤兵营共收治重伤者二十五人,轻伤者八十七人,这仗才刚开打,就伤亡一成多,照此估计城墙上轻伤者更多。你此时若让火头军抬着肉上城墙上犒劳兵士,估计韩,钱两位把总会很高兴,说不定就把你留下了。”大胖子一听这话,立马喜笑颜开:“对对对,洒家这就让那几个鸟厮准备,多谢小刘医官提点。”说完话转身就往里走,大声嚷嚷着让人准备肉菜。
往回走的路上,李得一看到好多兵士席地而坐,头上,身上缠着白布,大多都被血水浸透了。李得一记得伤兵营不曾收治过这些轻伤员,就问到:“小刘医官,这些人是何人给他们医治啊?咱们可不曾给他们救治过。”“多半是自己急救的,都是轻伤者。”“啊?!他们自己也会医术?”
小刘医官边走边答:“我还不是医官,只是个学徒,不必如此称呼。当年太祖建军之初,就在军中推广急救之术,定国之后更是编入行伍条例,到如今虽说很多条例早已破坏殆尽,但没人会拿自己的命闹着玩,急救之术倒是保留了下来。赶紧跟我往回走吧,接下来估计还有人要医治,没多少空吃饭。”
二人往回走着,李得一忽然拉拉小刘医官的袖子,朝着远处一努嘴儿:“那不是曹千总么,城头战事如此激烈,他居然在这酒肆喝酒吃肉!”小学徒拉住李得一:“别多瞅,人家跟曹太后有亲,靠着裙带混了个千总,来边军打个幌儿,镀镀金,回到中神城就是游击将军。跟这些苦哈哈大头兵可是不一样的。”
李得一听完,也不说话了,小脸上满是愤愤不平,低着头默默地往回走。接下来二人一路沉默着返回了伤兵营。
小刘医官小声把孙老医官叫醒,一老俩小,仨人开始吃饭。干了半天活,李得一这顿饭吃着特别香,就着手里的馍馍,另一手里掐着块羊骨头肉,吃的满脸都油乎乎的。
吃完了饭,净了手,李得一接着洗那些染了血的绷带,烧水煮绷带,再拿到外面晒上。忙了半天,也不见再有伤兵送过来,李得一就以为突辽人退了,悬着的心暗自放下了。
正忙着呢,就看到孙医官背着自己的器械箱走了出来,腰里还挂着把刀。李得一赶紧上前问到:“孙医官这是要去哪里,用得着小子么?”孙医官点点头吩咐到:“城头战事怕是不妙,这多顿功夫没有伤兵送来,多半是分不出人手往咱们这里送伤兵了,看来民壮也顶上去了。值此危亡时刻,我们伤兵营也必须完,孙医官大步往城墙方向赶去。
“啊?!是,是。”李得一嘴里答应着往里走准备拿东西,进去就看到小刘医官身上挂满了药包,手里拎着一把军刀。小刘医官伸手往旁边一指,“喏,绷带都在这里,另外还有些夹腿板子,旁边那把军刀是你的。”李得一伸手背起一大包绷带,又把夹腿的木板子一兜都挂在前胸,待要伸手抄起刀,却是拎不动了。李得一红着脸瞅了瞅小刘医官,小学徒走过来给李得一换了把小号的腰刀。“待会儿上了城墙,难免遇上没死透的突辽人,到时你也好了结这些鸟厮。不是让你跟活人动手,放心。”李得一嘴里哆嗦着说道:“俺不怕,俺们村都被杀绝了,俺要杀几个突辽人给乡亲们报仇。”小刘医官笑道:“哈哈,有志气,待会儿上了城墙,腿肚子可别转筋,光使嘴皮子可杀不了突辽人。”
“俺才不怕呢,待会上了城墙,腿软的是熊包。”李得一嘴上给自己打着气,跟在小刘医官的身后一块儿往城墙上赶。
孙医官仨人赶到城墙上时,正好打退一波突辽人的攻势。城墙上到处都是血,分不清是突辽人的还是威北营兵士的。李得一赤着一只脚走在城墙上,觉得没鞋的那只脚底粘叽叽的,低头一看,踩了一脚的血水。
孙医官在前头救治伤兵,小刘医官就负责递上器具,李得一就负责接过沾满血水的绷带,换上干净的。然后再和小刘医官俩人把不能自己动弹的伤兵抬下城墙。
城墙上有不少伤兵血都浸透了身上的绷带,就搁那儿斜倚着女墙坐着,有几个眼瞅着好像不行了。李得一觉得这城墙份外安静,一点痛苦的呻吟声都听不见,所有的伤兵都咬牙忍着。有几个断了腿的伤兵在被抬下城墙的时候,甚至求着让自己留下,说自己还能顶一阵子。
城墙上零散着躺着不少突辽人的尸体,有没头的,也有缺胳臂少腿的。
李得一正给埋头一个断了腿伤兵上夹腿板子,人手实在不够用,李得一这个半吊子也只能凑付着上了。这位兵士强忍着断腿之痛,已经有点意识不清了。李得一头一次干这活,手忙脚乱,没注意身后一个没死透的突辽人已经强撑起上半身。这个突辽人浑身是血,脸上被刀砍出一个纵贯的血口子,一个眼珠子整个凸了出来,狰狞可怖,他伸手抄起地上的一把断刀,朝着李得一砍来。
不远处的小刘医官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小心背后。”李得一感觉到背后的一股子恶风,猛的转过头去,刀已经迎面砍了过来。这关头儿来不及多想,只能拼命,李得一下意识的抄起腰刀,上前垫步晃腰,把三爷爷交给他的刀法“直刺”使了出来,双手拿刀奔前就刺。噗的一声,温热的血溅了一脸,李得一摸了一把脸上溅的血,睁大眼睛看着那把擦着自己额头而过的刀,吓得直往后退了两步,把手里的刀一丢,一腚坐在地上,浑身直打哆嗦。哆嗦了阵儿,才想起什么来,赶紧拿手在自己身上乱摸。
小刘医官走过来给他后脑勺儿一下,“不用摸啦,那刀砍你胸前带着的夹腿板子上啦。看不出来,关键时刻你真挺能耐啊。”孙医官在旁边看了李得一刺出那一刀,面色凝重起来。走上前给李得一检查了一下,确定人没事儿,怕拍李得一的肩膀,“小子,敢拔刀杀人,有胆色,不错不错。你这招跟谁学的?”“俺三爷爷教的。”李得一高声回答。孙医官点点头,继续给其他伤兵医治去了。
血色染透了城墙,孙医官带着小徒弟和李得一忙活着给伤兵治疗。也许是这次把突辽人打疼了,直到太阳快落山,突辽人也没再次组织攻城。
李得一觉得今天落山的太阳是血红色的,就连天上的云,也被这血染成了红的。忙了一天,累极了,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叫喊:“你们往远处看,那处是我们的军兵!”是王大胖子在叫喊。
城墙上所有能站起来的人都顺着王胖子所指的方向望去。看了半响,李得一啥也没看到,扭头看到孙医官也在观望,就问:“孙老医官,您看到了么?俺怎么啥也看不清楚?”“你不曾修行过原气,是看不到的,那个王大胖子修开了神目通,所以能提前发现,确实是我们的军兵。”孙老医官眉头紧皱,满面忧色。李得一暗暗纳闷,“援军到来,应该高兴才是啊,孙老医官这神情看着可不太好。”这时间,城墙上所有人都高兴起来,不管看得到,看不到的,都盼着这股援军的到来。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那只带着所有人期盼的援军才在众人视线中露出了身影,打着一面破烂的曹字大旗,没有骑兵,披甲兵士三五个,更多的是连武器都没有的大头兵,队列散开着,乱哄哄的往定北县城走着。等看到定北县城下的突辽骑兵,这队“援军”以最快的速度掉头跑了,又散落零星的几杆长枪。
原来不是“援军”,只是前方败退下来的溃兵。孙老医官叹了口气,“怕是北门关已破,看旗号这是曹国舅的溃兵。”
“援军不会来了。”城墙上有兵士呢喃到。“点起火把,防备突辽人夜间侵袭。”代替李把总指挥的韩把总高声喝到。
“也不知守得住,守不住。”李得一自己寻思着,“要是没有援军,很难守住吧?”知道了前方溃败的消息,李得一自己心里也没了底,低着头,也没心思干活了。“别瞎寻思了,天黑了,跟我回营。”小刘医官拍拍李得一的小脑袋,拽着李得一往营地走去。
“徒弟你去寻些吃食,李得一你随我来。”孙医官扭头往营地走去,李得一不安的跟在后面,不知是何事。
进了帐,孙老医官找了个凳子坐下,盯着李得一看了许久。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李得一也不敢说话,不知道什么事,就那么站着,偷偷的换换脚。“唉”,孙医官叹了一口气,问到:“你那个三爷爷可有全名?”“回孙医官话,俺三爷爷全名叫李有水。”孙医官听了这个名字,双眼猛地瞪大,直盯着李得一问到:“你那三爷爷也没逃出来么?”“三爷爷死了,被突辽骑兵砍死了,但是三爷爷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腰刀,刀上沾着突辽人的血。”李得一挺着小胸脯大声答道。
孙老医官听到这里,眼圈突然变红,声音哽咽到:“我威北大营老一辈都凋零殆尽了。你那三爷爷原来也是我威北大营一员干将,虽不认字,却作战勇猛,带兵最是机灵。他当过大帅的亲兵护卫,当年狄再青大帅亲赐的表字平北,你好好记着,你三爷爷当年救过我的命……”老人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当年的旧事:“那一次狄大帅率军出击,被突辽人劫了后路粮道,我当时是押粮官,你三爷爷被大帅安排守卫粮道。那一战我被突辽人砍成重伤,是你三爷爷拼命把我救了回来。”老人说到这儿,咽了口气,缓了好一阵子,“世事难预料,没想到我以残躯苟活于世,李大哥却先走一步。”说罢挥挥手,也不理李得一,自己起身走进里边隔间。背后的李得一瞧出孙老医官脚步有点踉跄。
这一夜,李得一辗转难眠。“没有援军,这县城肯定守不住了,到时城破,突辽人肯定要屠城,我可没时间挖坑藏了,怎么办?”好几次,李得一起身想趁夜色逃出城去,却又想起城墙上守军的惨烈拼杀,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多帮忙救治伤兵。
最终,李得一在劳累一天之后,疲惫的昏睡了过去。临睡前,他觉得自己这次没有逃,挺开心。
这一夜,外面的秋虫叫的特别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