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钺从皇城出来,乘马车一路回家家,走进中庭,封干厚正在堂上来回踱步,李多寿坐在一旁,看着桌案上一叠公文发呆,二人也不说话,气氛显得有点不融洽。
“怎么?有事来书房谈!”章钺在堂前台阶下招了招手,待二人出来带往后宅书房。
“事情有点复杂!可也简单!”封干厚笑了笑,与李多寿两人跟到书房,转身关上门上前坐下。
“这是刚译录出来的几封军情快报,主公都看看!”李多寿将一叠手抄稿递到章钺面前,在桌案一侧坐下。
章钺看完四份军报,不禁皱起了眉头。一份是边境军情,僧林占衮打到西沧州后不愿再东进,因为行军路线太远,五万蕃兵的后勤接济不上,又怕被孙延寿截断后路包了饺子,言称再等一段时间就要回海西了。
另一份是知永兴军府事李晖十天前病逝于任上,永兴军处于无人主事的状态;还有一份是刚到任不久的孟州河阳节度使杨廷璋,集结兵力一万屯于汴口,似图谋进京。
最后一份是贬任颖州的石守信、宿州王审琦,到任后屡次截留淮水商船,勒索州中豪族及过往行商财货,并私自招募兵卒,扩充州中镇军。
“说来也是好笑,杨廷璋此人是太祖杨淑妃的弟弟,与李重进、张永德都是皇亲中可用之人,然而竟被先帝疏远,无非是担心他们弄权。可现在杨廷璋屯兵于汴口,有滑州宋延渥以水师接应,最多一天半就进了东京城,这显然是王朴在暗中张罗。”章钺想起从宫中出来时,那个李尚宫透露的事,便与两人说了。
“这应该是确认无误的了!”封干厚点点,又笑道:“其实这四件事只能算一件,都着落在王文伯一人身上,因为他的建议,范质基本都会采纳。不过为防万一,主公去拜访一下韩通、袁彦,某去求见王文伯,否则主公难以顺利离京。”
若章钺去见王朴可能说不好,封干厚去倒有可能成功。因为事情的本质就是,王朴担心章钺去西北坐大难制,可事实上已经失控。他外有藩镇,内有侍卫司禁军,若非还有四五万汴河水师在手,韩通、袁彦都被架空了,谁也奈何不了章钺,朝庭下诏也是迟早的事。
王朴当然也知道,所谓让太后下诏,调赵匡胤随章钺一起出征关西,无非是一个幌子,只要赵匡胤前脚离京,哪怕只到中牟做做样子时间就足够,杨廷璋后脚就进京。虽然兵力不多,但皇城更加安全,中书的权威也还在,仍能压制赵匡胤和章钺的侍卫司兵力。
“朗州和鄂州的布局如何了?”章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思绪不觉又飘远了。朗州武平度药重遇和鄂岳节度杨守真,这是少数几个多年未调的藩镇,但自开镇以来,与章钺虽时有联系,但主要以亡国的南楚兵为主,这帮楚将不是很可靠。
“西南有韩盛在联络,他应该能够胜任。西北那边需要主公亲自主持,有李良弼、温元恺、李多金从旁辅佐,很快就能把架子搭起来。有薛文谦在北平府,边防不用担心,惟独中原这块腹心之地,一个拿捏不准,就要乱成一锅粥啊!”封干厚表情十分复杂,虽有李处耘在京城内,宣崇文在南阳,可两地隔得太远了,难以相互策应。
“尽量拖延赵匡胤吧,只要他一日不动手,我们与朝庭的利益就是一致的,王朴虽与我们闹腾,但也无可奈何。可赵匡胤这颗钉子若被拔除,王朴马上就会翻脸,腾出手来解决侍卫司,这于我们来说非常不利。”大局上,章钺看得很准,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比较克制,目的就是促成离京。
“范文素虽煳涂,王文伯却是明白人,也很有胆识,我们应该能谈得很愉快!如果他不识时务,继续搞小动作,那就只能把杨廷璋和宋延渥解决了,让他们变成没有爪牙的老虎,但若真那样局势也就失控!”封干厚有些纠结,这事其实很难把握,敌友并不是固定的,变数实在太多。
章钺当下连晚膳也顾不上,喊来一名婢女去与妻子说一声,又与封干厚、李多寿两人出门。李多寿这些时日,白天常在相国寺前街杨记绸缎庄待着,还要处军情司那边的事,早晚会过府来禀报。
到了相国寺桥,封干厚乘马车走马道街北上去王朴府上,章钺则往浚仪桥街,这边依临汴河,夜里街道上行人也很多,要绕过三个街坊区,路还有点远,封干厚自然会先到。
到了新明巷王府门前,封干厚让亲兵去叫门,顺势递上拜贴,在院门外等了好半天,王才出来迎接,带封干厚带到中堂书房外示意封干厚进去。
“文伯兄!自泾州王母宫一别,已很久不见了!”封干厚心中有数了,站在书房门口笑着拱手见礼。
“不要提私下交情,既然有事,那就进来说吧!”王朴坐在书案后板着脸,神态显得有点疲惫。
“那好!王相公不妨先看看这个……”封干厚立即改口,拿出杨廷璋屯兵汴口、石守信和王审琦的两份手抄稿打开,缓缓递上前。
“你们有谍报细作?”王朴一看完,脸色立即就变了,又道:“如此行为,与谋逆叛贼并无二致,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王相公!自幽州收复,先帝驾鹤西去,新帝登基,禁军军心已经泄了,大周朝庭不复以往,权威至少下跌了四成之多。再加上万胜门、梁门失火,你说国朝威信还剩几成?当然……这有我们的因素,可也不是单方面的,当代武夫立世,目光长远有志者谁不拥兵?至于忠孝仁义,不说也罢!”封干厚眨着三角眼,捋着卷曲微黄的短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所以,你们便想里应外合,取而代之?只怕有些人抱着同样的心思,不会善罢干休吧?”形势如此,王朴是早就看出来了,明人面前自然说不了暗话,谁也骗不了谁。
本心来说,章钺在西北的军镇策略,王朴是很赞成的,孰优孰劣他怎会看不出来。可他是先帝潜邸老臣,若支持章钺,在别人看来他就是背主,与敌同流合污,心理上这个坎他就过不了。他试图说服范质,让章钺入相,怎么改革由章钺来做,但范质根本就不同意,这矛盾无法调和,他也很无奈。
“这是自然,世事纷乱如此,总得有人牵头,谁胜谁负各凭本事!旧的东西都是祖宗遗留,虽不见得尽是糟粕,却也有太多的不合时宜,你说怎么办?易经云:大人虎变,未占有孚!悔亡,有孚改命,吉。”
封干厚知道王朴熟读《易经》,便以爻辞劝说,意思是指,己方试图改革,希望取得朝庭的信任,一起合作。而这也正符合当前的形势,可以说是合则两利的局面。“孚”这个词是诚信的意思,有诚信就能改变命运,这当然是指天下的命运。
“征凶,贞厉;革言三就,却未必有孚啊!你觉得你们西北那一套搬到中原能行得通吗?归根结底还是有着巨大冲突,倒行逆施,若到头落得个生录涂炭呢?你们想成为千古罪人?”
王朴对西北的军政有所了解,但深层次的东西却还不明白,关系没到那一步,封干厚也不可能告诉他,这说的只是哲理上的东西。但他对东京朝庭的时弊却非常清楚,要改革就得重新分配利益,这么做会有极大的凶险,西北与朝庭可能很难建立信任。
“巩用黄牛之革。己日乃革之,征吉,无咎。”封干厚心中大喜,王朴是个深通谋略的人,智者少有愚忠的,看来大事可期。回话的意思是,绑定巩固我们的关系,到时我们一起坚持下去,过些时日也就好了。
“是么?到了这一步你还试图诓骗于人,先帝灵柩前,元贞是怎么说的?惟保国祚?不保皇统么?嗯?”王朴当时是没听出来,可最近想起来越寻思越觉得大有问题,这便问出来了。
“这是无解之事,还能怎么办?”封干厚微笑,事情若到那一步,大伙儿还以郭氏为皇嗣,那后果是什么不用明说。小皇帝长大了,怎么可能甘心自己的权力与众人分享,于是国家又要生乱。
“狡兔死,走狗烹,并不单指武夫。他若成功了,那咱们呢?仰他鼻息?权力一上手,恐怕也不愿意被分散制衡吧?”王朴心志有些动摇了,近来他无数次考虑这些问题,但忠君,以皇帝为君父的思想形成定式,也害怕君权与相权所产生违悖,到时也就是无数人头落地。
“元贞自己也说过,权力不可私有!财产不可公有!你觉得呢……”这话虽然是章钺说的,也提过法治天下的事,但封干厚心里始终也还有点忐忑。
限制君权,朝开国皇帝都有做过,如西汉太后和长公主参政就是一个例子,可那太乱,也没有明确权力范围。而三省六部制则是分割相权的同时又限制皇权,加强对地方的控制,结果现在是大权在皇帝和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名存实亡,权力越来越集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