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落在路边茶棚的板上,顺着檐角哗啦哗啦的流下,击打着小水潭,水珠远远溅出,湿了裤脚。寒意从脚踝一点点,顺着神经窜上,渗入五脏六腑,终于,冰了血,冷了心。
媣云直直的站着,撑一把粉色莲伞,轻飘飘的油纸伞像被拽着的纸鸢,随风摇曳,伞下半遮半掩的面色隔着水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是影下,却看一片暗白。三人默默的站着,谁也未先开口。
一丝伤痛担忧,参杂着愤恨,浮现在媣云的眼中。
她看天色不对,担心下人伺候不周,女儿尚小,若是有门窗忘关,寒气入体,少不得会生场大病,忙赶过来特地叮嘱,不想院里却不见苏小晓的身影,小丫头请她稍等片刻,媣云便知,苏小晓估计又是偷偷溜了出去,问明了地方亲自来寻,却不想再一次见到那个男孩。
流光在对峙中静止,她的视线渐渐凝聚在那个长袍上,黑色衣服深沉如墨泼,汲取着全部的光色,黑衣紧紧包裹着苏小晓的身体,仿佛一片阴森的魔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冰住的身躯从麻木中缓缓苏醒,媣云忽然举着雨伞,大步走过来,一把撕扯掉苏小晓身上的长袍,反手撇到地上。
水渐渐顺着边沿,渗上,混的黑色愈深,铺展开一片,夜的黯然。
苏小晓的眼睛终于眨动,从媣云的身上转移到地面,淤泥中的衣服,脏的目不忍视,她不敢看凉泱的神色,默默蹲下身,小手伸向那个污浊的东西。
洗一洗,应该还是干净的吧。
一只手伸过来,“啪”的一声,清脆的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苏小晓的胳膊被狠狠打开。13851114
她有些茫然的抬头,看着面前阴沉的媣云。媣云一把将她拉起,搂入怀中,伞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湿漉漉的头发紧密的贴在面颊,粘腻的水顺着发梢,流过衣服,湿了的衣衫粘在身上,寒气一丝丝渗进体肤,冰凉入骨。
雨越下越大,顺着伞沿倾盆的砸在地上,泥水四溅,隔着厚重的水幕,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
苏小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娘,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扯掉凉泱的衣服,为什么把它随意扔到地上,为什么将那一片真心肆意践踏,甚至为什么,在第一次见面,就对凉泱如此强烈的厌恶。
媣云是个温柔的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的人,她不会随意生气,既是再多的或明或暗的凌、辱、讥讽,也不能使她勃然大怒。
那么,这是为什么?
苏小晓静静的等着,等一个媣云的解释。
听到苏小晓的声音,凉泱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目中写尽黑的黯淡无光,深邃,清冷,却不含一点怒气。他最后凝视了苏小晓一眼,透着许多读不懂得情绪,而后……
转身,再也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东西,迈步向前走去。
“凉凉!”苏小晓大惊失色,顾不得暴雨铺天盖地,冲出雨伞,一把拉住凉泱的衣服,“凉凉--”
顿时语塞,该说什么呢?是我娘的错,你别生气?你究竟有什么事,为什么我娘会这么对你?
凉泱止住脚步,没有回头。“小晓,放手。”
小手死死的攥着衣角,没有松开。
媣云赶了几步,走到苏小晓身边,伞伸出,挡住暴雨。
“小晓,跟娘走。”
空着的那只手,抹掉脸上布满的水痕,睫毛挂着沉重的雨水,刺得眼珠酸痛,难以睁开。苏小晓固执的纹丝不动,倔强的抬起头,盯着媣云的眼睛:“娘,为什么?”
喧哗的雨声在耳边,远去。
苏小晓又问了一遍:“娘,为什么?”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媣云的声音:“苏小晓,你答应过我,不能再跟他在一起。”
苏小晓点点头,她记得,是那次送男孩回家后,答应媣云的。
她们身前,凉泱的眼睛轻轻阖上。
一句话,可以湮灭整片世界……
“小晓,你不知,他是孽童。”
“孽童?”苏小晓喃喃的重复着,不解的问,“为什么会是孽童?”
手上的袖子颤了颤,接着,用力向外拉动。苏小晓死死攥着,不肯松力。
“孽童,他的出生会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灾难,甚至……死亡。”
苏小晓吃惊的瞪圆眼睛--凉凉是孽童吗?是谁说的?他的名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w7j4。
撑边流落。“小晓,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苏小晓没有回答,媣云径自说了下去:“他是我们梁国的七皇子。”
“可是他的出身,却成了整个梁国的灾难。他出生的那一年,梁国战败,割地求饶,灾难频频,民、不聊生,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他!”
“先前皇后仁德,尚命人将他养育在宫中,可接连这么多事,皇上便将他送出宫外,娘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巧遇到他。”
“宝贝,你不该和他在一起的,他是在害你,他在害你啊!”
苏小晓的心蜷缩成一团,看着面前瑟瑟颤抖黑色的背影,是伤心,是怯弱,是寒冷,还是痛楚。
她轻轻摇头:“娘,我不信,凉凉不会害我的,他怎么会是孽童呢?那一定是有人诋毁的,一定是。”
“小晓,你还小,不懂得孽童的可怕,娘可是为你好,想到你原来丢失生病,甚至将来有一天,有可能……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或是想起女儿的大病,媣云忍不住掩面哭泣。
抽噎声令苏小晓心中一痛,她笨拙的伸手环着媣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凉凉,他人真的很好,不是你说的那样啊。”
媣云拼命地摇着苏小晓的身子,恨不得能将她从梦中唤醒:“小晓,那是国师的预言啊,国师传承神力,从未有过错误。等你亲眼见到,就已经完了啊。 ”
“不!”媣云忽然想起,“你想想,为什么我会生病,都是因为这个孽童啊,小晓,你还不信吗?”
凉泱背对着苏小晓,看不出表情,苏小晓坚定的摇摇头:“娘,那是我的错,与凉凉无关。”
媣云的眼中忽然燃起一片怒火,她猛地拉开苏小晓的胳膊,上前半步挡住苏小晓的身体,伸手将凉泱推倒在地,无情的看着地上跪倒的男孩,恨恨的道:“都是你,你对我女儿说了什么?如果没你,她怎么可能出去我怎么会生病。你害了我还不够,你还要再忍心害她吗?”
水流过脸庞,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走啊,你给我走啊!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儿?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的,你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小晓再也不要看到你。”
凉泱的鞋子早已湿透,肢体麻木的失去知觉,被媣云轻轻一推,顺势便跌倒在地。雨水钻入膝盖,冰冷刺骨,他就这样跪着,头垂下,脆弱的似乎不堪一折,身躯却挺得笔直。
媣云说的没有错,他早就该滚,滚得远远地,再也不要祸害其他人,他不该贪恋那抹阳光,现在失去的,却是全部生命。
他抿紧薄唇,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苏小晓的神色,愿记忆中残留的,永远是扣人心弦的微笑。
他害怕,怕那双永远对他微笑的眼眸,露出陌生的冰冷和痛恨,怕那片总是甜腻微笑的薄唇,吐出不堪的憎厌的恨语,怕那只喜欢牵着他的小手,扇破所有的梦境。
曾经愤怒过,憎恨过,冷冽过,而现在,眸中参杂着灰暗不清的心绪,渐渐覆盖上一层黑色。
走吧,小晓,走吧,以后让我默默地看着你就好,给我留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个脚步声缓缓走来,是媣云吧,她一定很痛恨,想再扇他一个耳光。
是他太自私,可是如果,时光逆转,再令他选择一次,也许他依旧,会选择站在悬崖边,看春花烂漫,那是他全部生命里,唯一的光彩。
生命再缓缓流逝,腿一点点失去知觉。
苏小晓忽然伸出脚,在媣云哀痛的神色中,向着凉泱的方向,一步步走出,走的虚弱,且坚定。雨淋湿了全身,媣云在背后执着的哀苦的呼唤声逐渐远去,她的眼里心里,却只剩下这一道消瘦的身影。
苏小晓走到凉泱面前,缓缓蹲下身,直直的看着凉泱。
暴雨无情,冲刷着一切,她的双眸,却在黑夜的雨中如此明亮清晰。
“凉凉,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我心里的凉凉,不是孽童!”
清冷的声音,刺破空气,一双手伸过来,搀扶着他的胳膊:“凉凉,起来吧,地上凉。”
凉泱的眼前,顿时恍惚。
犹记那日,深巷红柱下,苏小晓笨笨的爬上石阶,颠颠的跑上前,蹲下身,踮起脚尖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小弟弟,起来吧,地上凉。”
画面清晰明朗,似是发生在昨日,只有凉泱知道,每一个他们相处的镜头,都会在他的脑海中,千遍万遍的回放。
心里一根紧绷的弦,蓦然蹦断。
一滴泪,一滴一直强忍着的泪,从眼角滑落,混入浑浊的一滩泥水中,失去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