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历十年正月初五,宫中仍旧结彩连连,王妃皇族来来往往,王子小主穿梭不停,每个人红装在身,护卫侍女满脸洋溢着欢笑,一派喜庆气象。
二王与三王一起赶来王宫,照例拜见大兄王,而宫中侍卫只宣进了三王,着二王稍候,他便独自一人信步宫园。
昔日花草已然不在,薄薄雪中只有梅花独放,他徐徐移步到一株怒放的梅子下,抖袖出手拨弄着一枝娇艳的花瓣,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想着想着手便凝固,望着欢声笑语的宫人,暗自发出一声叹息,情不自禁吟起慕飞玲的《梅花》:
涩涩含蕊弄青枝,羞羞笑雪她自痴,且问寒冬为何再,旦把长天吟作诗。
曾几何时,一株梅花两位佳人,曾经那么痴迷相拥,毫无嫌隙。可是转眼间妙女飞离,毫无踪迹,他将那把青锋剑取出,含情脉脉地双指擦拭,隐约感觉到那厉厉剑锋上,曾经沾满美人泪滴……
大王寝殿内锦挂淋漓,红帐四布,两炉炭火微微燃烧,不时跳跃起凌乱的火星,里面只有两名宫女侍候着。大王于红毯上席地而坐,身披红色锦棉大袄,额头渗有微微汗珠,拾起竹筷摆弄摆弄眼前餐桌上的几道菜肴,尔后抬起头瞧一眼三弟,半晌没有说话。
三王紧了紧夹袄,身体也有些蜷缩,脸色苍白,丝毫看不见节日的兴奋和暖堂的温馨。
“来,吃!”大王用竹筷指指三王,又指指桌上的酒菜,“今天初五,本王与三弟小饮几杯。”说着,便抬起酒樽为三王斟酒,三王连忙欠身伸手阻拦,意欲自己来斟,大王用手拨开,小心翼翼地为他倒满了一杯酒。
“怎么不喊二哥一起?”三王见大兄王喊自己三弟,也顺势叫了二哥。每年的正月初五,大王都特意闲出一日,将两位兄弟宣进宫,再请来公主作陪,兄妹四人畅饮一番,叙叙家常逗逗闷子,一直喝道公主呵斥搅散宴席方才罢休。如今公主不在了,宴席立即死气沉沉起来。
“先与你聊聊,”大王顺势拾起一颗香米,放在嘴里不断咀嚼着,立即传出格格声音,红润脸庞上腮骨不断起伏,却丝毫瞧不见笑意,“三弟妹最近可好?”
三王微微点头,也是拾起竹筷,向桌面上探去,这是才发现面前除了一些衬菜之外,只有一羹牛肉,一盘香米,忽然警觉起来,这哪像大王膳食,那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两道菜肴!那些时候,大哥总是将这两道菜背着父王偷偷移至三王眼前,然后见无人发觉,便相视而笑,悄悄击掌庆祝。
“大兄王……”
“直接喊我大哥就好,”大王微微欠身,再次为三王斟酒,自己直接端起面前酒樽饮下,指指三王,示意喝下,“听闻弟妹已有身孕,我这一杯算是恭贺!”
三王也是一饮而尽,不过手却微微颤抖。
“哎,”大王叹息一声,夹起一小片牛肉,又扔在在菜盘内,“没有了四王妹,这饭吃得香不起来!想起南疆一役,吾朝损失惨重,四王妹下落不明,更是失了北土的小公主和王公,至今本王也没有告会北土……”他忧郁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三王。
三王连忙低下头,稍稍皱眉答道:“大哥别总是惦记着了,保重身体要紧,李正已经灭了夷族,也算是为王妹报了仇;三弟只是想,暗害四妹的毕竟是北土之人,北土公主与王公陨殁也算是报应;不过,为弟有一事不明,朝中诸王三番五次催促大王查明实情,要北王给个说法,大哥为何迟迟不动?”
宫女上前为二人斟满,大王摇摇手,自己单独饮尽一杯,并未让三王端杯,他端起酒樽,手也颤抖起来,再一次趁着吃酒的机会看一眼三王,脸上立即布满失望和难过,一口浓酒入肚,他脸色更加红润起来,将酒樽极为缓慢地停放在桌上,思忖一阵,忽然抬起头淡淡说道:“大哥方才这一杯敬你,算是还你同胞骨肉之情!”
三王惊愣,白脸抽搐一下,瞪足眼睛恐惧起来。一杯敬年关,一杯谢王妃,这一杯竟像是要斩断兄弟之情!他身体猛然震了一下,一种不祥之感袭来,像是想起了四王妹,眼睛里也透出一丝愧疚,忽又强作镇定,几乎从喉咙挤出两个字:“大……哥?”
“啪!”大王身体丝毫未动,猛然间手拍地桌,头却冲向三王,缓缓而沉重言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大哥,你也不再是我弟弟!”
三王身体一抖,惊得身体后仰,狠狠地盯着大王。
大王也是眼睛瞪圆,明显眼角在跳动,似乎压抑着沉积已久的愤怒,腮处骨骼隆起,呼呼喘着粗气。
“来人,赐离别酒!”
离别酒,在南国王朝内被大王首次命名,他取得宝座后,识破几名奸臣真面目,流着眼泪赐给他们毒酒,被赐为离别酒,当时大王竟将自己手指刺破,不忍心杀死这几位老臣,可是公主断然不允,怕是他们东山再起,继续加害大王。
离别酒?!
三王急促喘息起来,喉头被刚刚吃下的最后一口香米顶住,几欲呕吐!见桌上已被放置一盏银樽,那里面是要命的毒酒!
想杀我?!
他本能地想去取剑,可是又颓然松手,在南国之内,除了陈王无人能敌过大王,他绝出不得五招。
“你这是无端清理兄弟!”三王突然吼道,白皙脸上闪过红丝,瞬间又变得苍白。
“啪”又是一声,大王狠狠给三王一记耳光,红红圆脸上满布愤怒,身边两名侍女险些吓倒,不敢近前,双腿不断抖瑟。
“清理兄弟?”大王闻听,更是眼睛稍迷,痛苦说道,“你若是视我为兄弟,为何加害北王,暗杀陈莹儿,计杀公主,他们都是我们的亲人!你若视我为兄弟,南疆一役已过数月,为何迟迟不来忏悔?你的眼睛里若还有兄弟,又为何冒着二弟的名义指使北番族叛乱?!”
说罢,大王一把扯出公主传来的密信扔给三王。
三王手忙脚乱地抄过来观看,一屁股瘫坐在红毯上,在咯宁族送来的密信中,咯宁族已经将北王骗到族地,所以在他心目中克匋早已得手,北王早已崩天,说不定北土之内已经要举兵南下,所以一直在怂恿门下诸王谏议大王以公主被刺为名发兵北上,只是陈莹儿没有暗杀成功,陈王一直阻拦方没有得手。
“兄弟,亲人?哈哈哈……”他发现与咯宁族的密信已经到大王手中,自知难逃厄运,突然大笑起来,笑道中途又戛然而止,也是俯下头紧紧盯着大王,“我自知已无立身之地,只好先下手为强!大王,恐怕此刻北土之兵已经开始南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所以,你若要我饮下这离别酒,需要问问南北数城五十万军马同意不同意!”
恼羞成怒的三王,开始威逼大王。
大王眼睛一闭,愤愤将涌上来的眼泪压回去,身体顿时萎靡下来,低着头伸出手,食指指向三王:“你,你个畜生!简直是无药可救!”
多日前,三王已经密令门人,一旦自己遭禁或者出现意外,立即起兵逼迫大王。他哪里知道,信件依旧,可城主已换。
哪怕是一句哀求,一句道歉,也许会触动大王本是仁慈之心,毕竟早在冬末大王就已经获悉一切,一直苦苦等着三弟认罪;哪怕绝望,也是令他与家人度过年关,享受最后一次天伦之乐。
有谁知道,这些时日大王如同地狱一般,痛楚煎熬着!
三王竟以为自己得逞,阴笑道:“大王也要好自为之!”正欲起身,眼前多出一封手书,信封之上赫然写着“四王妹”!
公主没有死?!
三王慌乱打开密信,脸色更是惨白,豆大汗珠滴落下来,那不是因为热,而是恐惧,一种面临死亡的恐惧,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宫内耀武扬威,门下信件一如往旧,而南北七座重兵城池已被公主和北土王公全部收服,自己,全天下只剩自己!
他冷冷笑起,竟流下泪珠,擦拭着嘴角被大王一嘴巴抽出的血渍,整整衣冠,不再去看大王,心里想着自己妃子和怀中胎儿,狠狠瞪着那封密信,知道只凭一张纸,便令千余人丢掉性命,更重要的,那七座城池还有他逆反之音。
三王徐徐取过那杯酒,猛一仰脖吞入肚内,片刻嘴中便涌出黑血。
“大王,”三王张开嘴,那血便滴落下来,“不要以为我死后便平安无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起异心吗?”
大王没有看他,也是粗粗喘着气。
三王擦拭嘴角,满手是血,仍然狠笑着说:“大王嫂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被人用毒害死,她明明知道药中有毒,仍然坚持喝下,但害她之人绝不是我,所以王嫂之后定会有人加害我,又能怎样,不出手……就等……死!”
死字刚说完,他也是瘫倒在地,抽搐几下一命归西,死去。
“扑──”大王闻听此话恶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连日的苦楚,加上手刃亲兄弟,已是急火如焚,闻听爱妃为自己饮毒而不言,更是承受不住。
“快来人!”侍女惊恐喊叫着,瞬间蹿进几人。
大王摇晃着立起,怒不可支,抽出护卫的宝剑欲刺向三王尸体,被侍臣拦住,嘴中忿然道:“此事为何不早早禀告?!”
大王几欲摔倒,被众人扶住,缓缓抬起头命令侍卫:“杀了她们两个!”手指伸向侍女。
瞬间,两名女子命丧黄泉。
这就是痛不欲生的大王!别无选择的大王!“拟令!”大王喘着粗气,命令文官,自己也是卧病倒下。
殿外的二王忽然听到哭叫声,手中一动,一瓣梅花脱落下来……
不日,一道大王旨传遍王宫内外:
大王历十年正月初五,三王暴病而逝;征南将军张和御夷功赫,骁战而亡,追封副王;南梁掌城冯吉昌功至累陨,提为冯王;大王后病逝之余,普临瑞雪,昭示天意,赐为永世王后,世人敬仰不可亵渎;再令,陈王护国有功晋恒王,二王为亲王!
南国王朝内,只有公主心里滴血,这是一道全然为假的王令!一道无奈而为的血书!她知道,自己的兄王几近绝望。
公主牵马踏雪而归,如若不是三王“病逝”,大王患病,她绝不会这么快返京。她凝望眼前宫殿,仍是那么气派,宏壮的檐脊之上铺着一层白皑,宁静而肃穆。可是总觉得少些什么,想着想着,不自觉将胸前锻绣紧了紧。
“你们愿意回京吗?”公主问身边两个侍卫,眼睛却一直盯着王宫,好似要硬生生把那个袭胸的家伙瞧出来。
“公主在哪里我们就愿意在哪……”
“好甜的嘴!”公主道。可是,一到王宫就想起那些变故,也就想起了那人,想起他,便心中抽动,很不是滋味,只有她心里明了,心中已有文图!那是一种甜涩感觉,一种稍微安静就想哭的感觉。
思念文图的,还有陈莹儿!
她已经明显瘦下去,自从听闻文图与两位公主疑似战死,便再也未笑得出声,日日哭泪伴随;又有宫中讯息,大王一病不起,更是心如刀绞,便是父王加封一喜,也未换得一丝笑颜。
“小姐,老爷封为恒王,那么将来你也是王,我该如何称呼?”钰儿见小姐日日愁容,也想逗之一笑。
“若那文图无恙,大王康健,平凡女子也好!”陈莹儿又是眼泪流出。
钰儿慌乱,没想到句句弄得小姐哭泣,赶忙去擦拭,不敢再言。
陈莹儿见钰儿紧张,便牵住她的手抚摸着,苦笑说道:“这世间只有两个男子最为令我牵挂,一个是文图,可是已过半年仍毫无音信;另一个是大王,你相信三王是病逝么,既然有王令,就证明是大王亲手斩杀了叛逆之弟,他又病倒,我能帮得上什么,什么也帮不上!”陈莹儿眼睛狠睁几下,已无泪可流,“钰儿,快些掌灯吧!”
陈莹儿眼睛渐渐失去光芒!
钰儿大惊,现在刚刚未时,天色虽不是大亮,可绝未到点灯时间,一种恐惧袭来,她却不敢声张,默默去点起梅花映灯……
翌日,大王宫外。
一轮红日映空,无尽白雪当地;数排彩旗摇曳,列列精兵伫立。
远处,走来一个人,飒爽英姿,步履捷健,他就是冷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