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的美景还未完。
黎文却已经从山顶走下,默默离开涿鹿境内。
他并不是愤而出走的。
因为不管眼前这个男人变得多么冷酷多么无情,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层同族宗亲的血缘关系,作为九黎的君王,黎贪有着将全族利益凌驾于个人感情之上的资格和理由,可他没有,他也不希望有。
故而当黎贪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开后,黎文便按捺住了心中所有的疑问与悸动,只对黎贪拱手行礼一番,再说出“臣告退”这三个客套却又生疏的字眼,就径直离去。
类似铃铛摇晃的声响在黎文转身的那一刹那再度响起,混合着脚步声,在这片空荡寂静的山谷中,无疑是最为响亮的音符。
黎贪在听,可他没有在看。
并非他担心自黎文的背影上看出萧瑟与落寞,而是他害怕从黎文的背影中体会到决绝。
堂堂的九黎之君,手握百万铁骑的雄主,也会感到害怕?
是啊,每当他一闭眼,便能够感觉到这天地间隐藏的阴寒,还能看见一大批曾被他和麾下的九黎铁骑杀死的生灵从地狱中挣脱,从血河中爬出,驱使着破碎的残肢断臂,染着怎么抹也抹不去的血污,露着复仇的面容,狰狞的獠牙,以饿虎扑食之势向他围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些,他怎能不怕?
可那些画面,至多只能不断折磨他的灵魂,永远无法摧残到他的内心。
真正能使他内心的世界产生动摇的还是他的身边人。
枭雄无情,所以长命,但活得越久,却也代表身边所剩的人会越来越少,因为你不能保证他们能与自己走同样的路,获得同样的长生。
人,可以绝情,可以背信,可以弃义,可以断欲,可以成神,可以化魔,可以为仙,可以变妖......可以有很多的可以,却独独有一个不可以。
那便是不可以也不可能尝不到孤独的滋味。
谁说喜好群居生活的种族不知道孤独为何物?
那种东西,可是上苍给予芸芸众生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
不管你是腰缠万贯,还是才高八斗,亦或者妻妾成群,你的心中始终都会有一种孤独感留存,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根深蒂固着,隐藏着,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它就能够壮大到让你不由得发出“天下之大,竟无一人懂我之心,竟无一地可作为灵魂的栖息之所”的感叹。
于黎贪而言,当他将蚩尤旗插满天下,率领铁骑踏遍河山之时,便是他心中孤独感最旺盛的时刻。
因为那时既无公孙轩辕、姜榆罔这等强敌,也无黎文黎武等一众兄弟。
只剩他一位九黎君王背负着双手,看着大好江山,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与他共赏。
孤独者最怕旁人的决绝,在他们看来,那是他们即将步入更深层次的孤独的预兆。
因此不管黎文身上有无决绝之意,黎贪都不愿去看,他怕自己这双能够看清很多东西的九黎魔瞳不小心倒映出那种可能的虚影。
涿鹿山顶,他选择了闭目。
一丝丝法力在他周身交织成罗网,替他理清冥冥中的因果,测算渺渺然的天机。
天机不可测。
对很多人而言,这句话是常识,可对他而言,却是悖论。
很多人不明白他为何能够从一个在乱葬岗中侥幸活下的孩童摇身一变,成为坐拥百万雄兵的九黎之君,可他自己却是清楚无比。
变化的过程中,他依靠了许多东西,意志、毅力、勤奋等等不胜枚举,但其中依靠最多也最深的却是不属于人间的天机。
通过测算天机,他明白了何时该隐藏锋芒,韬光养晦,也明白了何时该锋芒毕露,争雄天下。
正是凭借着这份进退有度,他才能够灭九夷而建九黎,号为蚩尤,雄踞东方。
对于宿命一说,黎贪向来是相信却不尽信,在他看来,宿命之说就如那已经编篡成书的史料,有可能被视为正统,也有可能被扔进炉火再行书写,故而他一直认为只要自己始终能够合理地运用天机变化,纵使自己生来贱命,也有成就天命的机会。
而今炎帝人皇之争已然开始,天下动乱成了定局,同为第一重天的霸主的他,是最有能力改变这场帝皇之争的结局的人,若他选择相助人皇,那么炎帝一脉将不可能有丝毫翻盘的可能,反之,若他选择相助炎帝,那么即便伏羲氏最后一任地皇公孙少典出世,也依旧救不了公孙轩辕。
一念间便可左右天下局势的感觉,是真的很妙不可言。
然而闭目的黎贪始终不曾流露出什么陶醉之色,原因复杂却又简单。
他从一开始就不想相助公孙轩辕与姜榆罔中的任何一方,他以天机算天命,不是为别人而算,而是为他自己而算。
天地是一方大的棋局。
而人的身体则是一方小的棋局。
皆是局。
所以推算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从来都是古今最难的难题,与这件事相比,要改变旁人的命运无疑要简单得多,尤其是对于黎贪这等掌握生杀大权的高位者而言。
前不久才被他派出的三千九黎铁骑,便是这一道理最好不过的佐证。
在黎文陪他来到涿鹿山的前一个夜晚,黎贪就已经收到消息,三千铁骑尽数覆没,不是死于更多的大军围剿,而是毁在一人的手中。
那人手中有一把剑,一把连他都感兴趣的剑。
当然,相较于那把剑,黎贪更有兴趣的还是那个凭一己之力就斩杀了三千铁骑的人。
为此,他已特意派出暗探前去调查有关那人的更多讯息。
......
当太阳西落,盛光不再,只剩下令人感慨的黄昏时。
黎贪仍旧于一尊高大的雕塑,傲然立于涿鹿山巅。
他在算,也在等。
算无尽,等有期。
夕阳将他的影子渐渐拉长,由一丈延伸至数丈。
待得影子的长度终于延伸到极限,他等的人终于来到。
一如先前的黎文,身着黑色蓑衣,面目以斗篷覆盖,静立于黎贪的身后。
“有关那人,查到了什么?”来人一至,黎贪便是如此问道。
“此人姓秦名苍,数十年前曾借陆伯涯王者法相之力与神农氏第一大将刑天交战,虽成功伤到刑天,却也因此付出了双眼的代价,不过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他那时不过周天境界,且动用的瞳术乃是主上所创的九黎魔瞳。”
“噢?先是与神农氏为敌,后又作为姜榆罔的隐棋出现,并且还与我九黎有着一定的牵连,倒真是很有意思呢!”
淡笑声徐徐传开,扩散山谷,摧折草木,不多时,黎贪似是又联想到了什么,旋即再度问道:“那他现在是何境界?”
来人回应道:“从交手的痕迹上看,他应当还未堪破神魔界限,所用的都是炼气士的手段,只是他的剑法对铁骑所造成的剑伤十分特殊,神通之形与道法之韵皆备,一道剑痕,便能贯穿筋骨,分离内脏,甚至伤及魂魄。放眼三十三天,亿万生灵,同等境界之中,此人的实力至少也能排进前百,若是只以第一重天作评判范围的话,神魔之下,同境之中,他堪称无敌!”
“神魔之下,同境无敌......”黎贪反复品味着这句话,原本紧闭的双眸也渐渐睁开,竟是浮现出一丝灼热与期待之色。
“若此人能为我所用,他年修成神魔,岂不又是我手中一员悍将?纵是比起神农氏的刑天也不会相去多少吧。”
他身后的黑衣人却似乎并不对那一幕抱有期待之心,很快便是言道:“一人一剑,便能斩杀三千九黎铁骑,足以说明此人之强。可一人一剑,便敢拦截三千铁骑,无疑意味着此人与神农氏的纠葛颇深,主上想要将他收为己用,恐怕难如登天。”
黎贪沉吟道:“你所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事在人为,姜榆罔能给他的,我可以给,姜榆罔不能给他的,我同样可以给。”
言及此处,黎贪猛然笑道:“九黎魔族人口众多,抛开军士,百姓也有千万,我不可能将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但那些性格鲜明,身上又有诸多出彩之处的人,我只要见过一次,哪怕只是名字,也不会忘记。可这么多年来,我都未曾听说过族中有一人剑术超群且修成了九黎魔瞳的,所以那秦苍多半便是外族之人,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九黎魔瞳的修行之法,奈何不全,这才被刑天轻易损毁。姜榆罔可以给他很多,却一定治不好他的眼睛,我却不同,我不只可以修复他的眼睛,还可以让他的瞳力变得更加强大!”
他习惯沉默,更习惯在沉默中爆发。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身后的人自然更加意外。
“九黎魔瞳的真正威力,除了主上,真的还能有第二人成功施展出来么?”
黎贪一笑,又说了那四个字。
“事在人为。”
“这样么......”黑衣人喃喃自语,似陷入了沉思,然而在下一刻,他身上的气势却是陡然增强,拥有了他本不该拥有的力量。
与此同时,黎贪神色骤变,恍然醒悟道:“你不是黎夜!”
话音未落,黑衣人却已抢攻,以一记手刀直刺黎贪的咽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