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背着包,站在锦桂花园7号楼附近的一棵大树下,透过夕阳和晚霞交织出的昏黄光线,恍惚觉着自己正在看一部老电影,看着白色的雅阁开过来,看着车子停在楼梯口,看着一个身穿着浅色毛呢外套的短发女子下了车,看着她从后备箱大包小包的对外拿各种食材,跟着又看着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小正太从车里爬出来,一边对楼梯口走,一边低头看漫画书。
“谨言,走路不要看书,小心摔跤。大伟,你在磨蹭什么,看着点!”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林大伟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走出来,拦腰把小正太抱起,扛在肩膀上,大声说道:“乖儿子,到家了再看,我们先骑马上楼。”
“我不要骑马,我是修罗王一平,骑的是铁狮子,一抹拉萨!爸爸快变身。”
“好!爸爸变身咯,嗷呜呜,铁狮子飞起来了。”
“小心点,别让谨言碰到头。”
饶是杜秋自认为性情洒脱,薄情寡义,面对此情此景也有些把持不住,感觉血液在胸腔里激荡,眼泪在眼眶里翻涌,鼻子酸酸的,又难受又难过,于是仰起头,看着天边暗红色的晚霞,喃喃的自言自语道:“我明明以少年老成,成熟稳重著称,小时候有这么二?还一抹拉萨,小正太你等着,等我忽悠完老妈,变成了你舅舅之后,一定会好好调教你的!”
“已经有将近6年没有吃过老妈做的饭了,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好吃……靠!现在就是以前,伤什么春悲什么秋……别磨蹭了,上楼去吧,把老爸变成姐夫,把老妈变成姐姐,把自己变成外甥……哎,真是乱七八糟的穿越……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杜秋在大树下面徘徊了七八分钟之后,握紧拳头捶了两下树干,给自己鼓劲打气,然后迈步走了过去,沿着楼梯一鼓作气的上到三楼,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
林大伟打开房门,看清楚了杜秋的相貌,顿时吓了一跳,仿佛见了鬼一样,急忙反手把防盗门虚掩上,慌里慌张的把他拉到楼梯口,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干什么?”
亲爹的举动让杜秋本来绷的比钢丝还硬的神经忽然之间完全放松了,不再忐忑不安,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这种愉悦很奇妙,既有亲情的温暖,又是恶作剧的快乐,仿佛小时候故意捣蛋,然后看着无可奈何的父母哈哈大笑的感觉,他咬了一下嘴唇,压住差点洋溢出来的笑意,从衣兜里掏出2000块钱,说道:“我是来还你钱的。”
林大伟心里有鬼,本来做好了再次被敲诈的准备,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他看着递过来的百元大钞,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如果用20年后的网络流行语来描述的话,就四个字:一脸懵逼。
“林老板,我不是坏人,当时说的是借,不是抢,既然是借,当然要还。”杜秋把钱硬塞过去,用带有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我那天遇到点麻烦事,所以找你江湖救急,手段唐突了点,希望你不要介意。”
“呃,没事,没事。”林大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他又是送钱又是道歉,说也是家乡语言,心头一松,顿起好感,又把钱推了回来,很豪爽的说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些钱先拿去用吧,以后再还不迟。”
就在两人推让的时候,杜春华推开了房门,说道:“大伟,你在外面做什么呢?谨言让你陪他玩……”
女人的直觉大概真的比男人要敏锐,她话说到一半,看清楚了杜秋的相貌,表情立刻变了,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惊讶和疑惑,问道:“这位是?”
林大伟连忙扬了扬手上的钱,遮掩道:“这是我一朋友,前几天借了点钱周转,现在过来还我。”
“既然是你朋友,怎么不让人家进屋里坐。”
“不用,他说他还有事,马上要走。”林大伟揽着杜秋的肩膀,一边使眼色,一边推他朝楼下走,说道:“我开车送他一下,很快回来。”
我确实还有事,但不会马上走……
杜秋挣脱了林大伟的暗中推搡,上前两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枚精美的铜钱,举起来展示给杜春华看,那是一枚民间私自铸造,用来祈福讨吉利的花钱,比一般的通宝要大,一面印着麦穗和“五谷丰登”四个字,另一面印着娃娃和“儿孙满堂”四个字,他只展示了一面,还没来急换到另一面,杜春华就脸色大变,一把夺了过去,自己翻过来看了看,然后抬头问道:“你是……你是……”
她泪光盈盈,声音发颤,哽咽着始终说不出杜秋是谁,杜秋也一样,他虽然来之前在心里预演了很久,但真正面对亲妈的时候,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杜春华见状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的抱住他,不管不顾的哭出声来。
突如其来的反转剧情让林大伟莫名其妙,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呆了半响之后劝道:“春华你怎么了?哭什么啊哭,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别站在外面嚷嚷,影响不好。”
“大伟……呜呜……他是秋实,他是我弟弟。”
没错,是弟弟!
为了解决人际关系和人生履历一片空白的bug,杜秋不能伪造身份,只能顶替身份,顶替一个曾经存在但没了音讯的人,而这样的人他恰好知道一个,那就是老妈的弟弟,自己的舅舅。
所谓春发其华,秋收其实,杜春华有个小她8岁的弟弟,名叫杜秋实,1980年7岁那年,一个人在村口玩耍的时候失踪了,当时发动了几百人,挨家挨户,找遍十里八乡,搜尽山田井塘,却连一个脚印都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那么神秘的消失了,成了一桩多年无解的悬案。
直到2011年的时候,有个地质科考队在一个山沟的水潭里捡到了几根小孩子的骨头,警方几番侦查和研究之后,发现水潭下面有条暗河,而这条暗河流经杜家村口的水井,经过dna对比,最终确认了骨头是杜秋实的,他可能是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水井,然后被暗河中的激流给冲走了。
失踪的诡异,又找不到遗体,因此杜春华始终坚信杜秋实是被人拐卖了,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努力寻找其下落,哪怕是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都会千里迢迢的去确认,甚至连离婚后把儿子改名为杜秋,都和此事有关,然而在2011年发现真相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杜春华又哭又笑的介绍让林大伟先是一愣,然后大惊,他绕到杜秋面前,连声问道:“你是春华那个小时候失踪了的弟弟?你有什么证据?”
杜秋被亲妈当弟弟抱着,心头五味杂陈,胸口堵得发慌,只能扯着嘴角笑了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杜春华松开了他,用戴着套筒的袖子胡乱摸了一下眼泪,然后掀开毛衣的衣领,从脖子上取下一枚拴在红绳子上的铜钱,和刚才那枚铜钱并排放在手掌上,一边对比一边解释道:“这是我们杜家的传家宝,一共只有两枚,我和我弟一人一个,从小就挂在脖子上,你看,一模一样,绝对错不了!”
当然一模一样了……
因为它们是同一枚铜钱,只不过被时空穿越分裂成了两个……
杜秋看着两枚铜钱相互碰撞,却没有融合或者消失,心头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时另一个被时空穿越分裂成两个的家伙拿着玩具枪跑了出来,奶声奶气的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打他。”
童真而又无邪的言语让楼梯口悲喜交集的气氛为之一松,杜春华脸上还挂着泪水,笑容却仿佛盛开的鲜花,明媚动人,林大伟也是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林谨言,大声说道:“没人欺负你妈妈,她这是高兴才哭的,儿子,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多个舅舅,知道不?快叫舅舅。”
“什么多了一个,他本来就这一个舅舅!”杜春华笑骂了一句,拉着杜秋的手臂往屋子里走,嘴里前言不搭后语的啰嗦道:“快进来,让我好好看看,不用换鞋,一晃都15年了,长这么大了,个子还这么高,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城?又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杜秋走进屋子,站在熟悉而又怀旧的客厅里,看着杜春华年轻而又柔美的容颜,心头一片温暖,而眼眶却不由自主的红了,他之所以能在林大伟面前谈笑自如,而在杜春华面前呐呐无言,原因只有一个——在穿越之前,杜春华已经因为车祸去世6年多了。
失而复得,何其幸运!
久别重逢,何其幸福!
“都说外甥像舅,果然不假,春华你看,谨言和秋实多像,就算没有那个铜钱当证明,他也绝对是你亲弟弟。”林大伟瞎凑热闹,把林谨言抱起来举到杜秋面前,笑着说道:“看,眼睛、眉毛、鼻子几乎一模一样,难怪前几天我遇到他的时候总觉得面熟。”
这下说漏了嘴,杜春华智商上线,用纸巾擦了擦眼泪,问道:“你前几天在哪里遇到秋实的?刚才你还说秋实是你朋友,找你借钱周转,到底怎么回事?”
林大伟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撞破自己奸情的家伙居然是老婆失散多年的亲弟弟,顿时感觉大事不妙,不过他也挺惫懒的,手忙脚乱的把林谨言塞到杜秋怀里,一边拼命打眼色求放过,一边朝卧室里躲,敷衍道:“这事说来挺巧的,你们姐弟俩先慢慢聊,我去打电话到品香楼订个包厢,晚上咱们在外面吃,好好庆祝一下。”
老爸你真够无耻的,居然拿自己儿子做挡箭牌……
杜秋抱着童年时的自己,看着纯净的眼睛和稚嫩的小脸,心头又泛起了荒谬绝伦的感觉,同时也隐隐有了一种明悟——5岁的自己和26岁的自己,拥有相同的dna,但却拥有不同的灵魂,已经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了。
相同的硬件,不同的系统,我装了win10,你还是dos……
“叫舅舅。”
“舅舅。”
真是失败!居然没有一点心灵相通的感觉……
杜秋怀着恶趣味的心思逗一下5岁的自己,结果真被喊了舅舅之后却感觉怅然若失,似乎灵魂深处某种宝贵的东西瞬间蒸发了,他暗自叹息了一声,把身上隐隐还带着奶味的林谨言放在沙发上,然后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子弹型的水杯,说道:“谨言,送给你。”
这是他穿越时带过来的s'well不锈钢保温杯,属于所有物品中最具耐久度的东西,送给5岁的自己,既是一种纪念,也是一种传承,杜春华不知道他的想法,见水杯表面满布满类似宝石一样的纹理,看起来很精致,以为是特意买的礼物,心里很烫贴,也很酸楚,微笑着说道:“谨言顽皮的不得了,这么漂亮的杯子不能给他,不然一会就摔坏了,给我吧,我先帮他收着。”
“好。”杜秋把水杯递了过去,注视着那双温柔而又水润的眼睛,似乎犹豫了好一会,有似乎只是恍惚了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用发飘的声音说道:“姐,我很想你。”
杜春华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