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14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下午两点左右,杜秋离开了家门,先走到村里的那条小河边,然后沿着河岸朝东南方向走,他穿着臃肿的长款羽绒服,顶着毛绒绒的狗皮帽子,戴着又厚又大的棉手套,造型有些滑稽,但很接地气,也很保暖,在经过那棵大柳树附近时,遇到了几个在河边养鱼塘里凿冰钓鱼的闲汉,其中有一个正是回来那天跑去报信的黄大山,他很熟络的大声问道:“秋子,去干嘛?”
“没事干,闲逛一会。”
“没事来钓鱼,冬天鱼肥,而且好钓,一会一大桶,钓完了晚上去我家喝鱼汤。”
“今天是正月十五,秋子怎么可能去你家吃晚饭,你是想让他帮你下厨吧?”
“嘿嘿,秋子烧菜确实是一把好手,比我家婆娘做的好吃多了。你明天啥时候走?”
“早上九点就走,赶下午四点半的火车。”杜秋站在大柳树下面和他们闲聊了一会之后,说道:“你们先钓吧,我到青石岩那边去逛逛。”
“那边没啥好逛的,就一片石头和一个水井。”
“反正是瞎逛,随便看看。”
杜秋踩着齐膝的积雪,穿过几户人家的稻田,再爬过一个小土坡,就看到了一座小山,在山的西北角,有一片突兀而起的山崖,大约七八米高,和地面呈90度的直角,光滑如镜,仿佛有人用刀子把山切掉了一块,山崖旁边有一口由条石围砌而成的水井,井口只比地面稍高一点,周围也没有护栏,这天户外气温已经低于零下20度了,井水却没有结冰,清澈干净,宛如明镜。
舅舅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杜秋站在水井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哀祷告了几分钟之后才转身离开,从另外一条路朝家里走去,这口水井他已经来过四次了,第一次是2011年发现遗骨之后对比dna的时候,第二次是回老家之后的第二天,第三次是除夕夜,第四次是今天,明天要离开老家回云城了,特意过来寄托一下哀思。
发现遗骨的那个水潭距离这里至少七八十公里,要翻越四座海拔六七百米的山峰,沿途荒无人烟,不仅没有公路,连山径小道都没有,如果不是2011年那个地质科考队前去考察,永远都没有人能发现杜秋实失踪的秘密。
当然了,杜秋不可能任由舅舅的遗骸留在荒野之中,只不过现在大雪封山,没法过去搜寻,因此他打算等春天雪化了之后,独自一人去把遗骨带回来,葬在外婆的坟茔旁边,让舅舅与母相伴,入土为安。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杜秋看到林大伟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站在那几间老房子前抽烟,就走过去问道:“姐夫,看什么呢?”
“92年建新房子时,我打算把这几间旧房子推了,咱爸不同意,说祖宅不可轻动。”林大伟长长的吐了口烟圈,说道:“其实他是怕你回来了找不到家。”
杜秋默然,这几间老房子是50年代建的,在90年代的时候早已是危房了,但在外公的坚持下,没有人敢去拆除,任由它矗立在风雨中,2008年外公去世后,亲妈每年都会回来找人修葺,2010年亲妈去世后,亲爹又专门带他回来修葺,直到第二年发现真相了之后才拆除。
“以前我住这间屋,你姐住那间……那间以前是谷仓,我经常在里面抓老鼠玩……咱爸住在那间,每天晚上都看着我和你姐做功课,不到10点不准睡觉。”
林大伟如数家珍的把几间屋子都介绍了一遍,然后有些怅然的感慨道:“刚才你姐提议把老房子拆了,咱爸同意了,说等春天化冻了就找人来拆,我有点舍不得,就出来看看,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
杜秋继续沉默,这几间老房子对外公和亲妈来说,是一座照亮希望的灯塔,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总能带来些许慰藉,而对亲爹来说,这几间老房子是温馨的家园和心灵的羁绊。
林大伟不是和平村的人,以前住在镇子上,1979年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不料当年秋天父母在山里采药时遇到了泥石流,双双遇难,父母去世后,哥嫂不仅不愿意供他上学,连最基本的衣食都要克扣,林大伟只好辍学在家,靠帮人放牛维生,大冬天里都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袄,只能裹着破被子出门,1980年杜秋实失踪之后,外公听说了他的遭遇,起了惜才之心,就招过来当女婿养,然后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农村里民风淳朴,很讲究知恩图报,在穿越前那个时空里,林大伟和杜春华离婚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指着他脊梁骂,骂忘恩负义,猪狗不如还算轻的,有几个邻居甚至直接动手了,把他揍的头破血流,要不是杜春华及时赶到拦了下来,估计连命都没了。
然而感情分很多种,亲情是亲情,恩情是恩情,爱情是爱情,混为一谈只会让三者都变味,亲爹和亲妈已经分清楚了感情,各自谅解了对方而且真心祝愿对方找到幸福,外人的指手画脚不足为虑,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外公和亲爹亲妈之间的亲情了,外公不点头,亲爹宁愿死都不会离婚,而亲妈也绝对不敢离婚。
“姐夫,你说过了今晚之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随便了,想叫姐夫就继续叫,不想叫就叫伟哥或者大伟哥好了。”
大伟哥和伟哥,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
现在无所谓,1998年万艾可上市之后就有点尴尬了……
“我姐说她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要不晚上你跟咱爸认个干亲,我以后直接叫你哥好了。”
林大伟在离开云城的时候说要戒烟,结果回到老家之后抽的更厉害了,天天烟不离手,显然精神压力极大,刚才说话之间就抽了两根,这会又掏了一根出来,直接用上一根的烟屁股点燃了,说道:“其实我心里早就把咱爸当亲爸了,认干亲当然好,就怕咱爸想不通,毕竟女婿好歹是半个儿子,干儿子始终是外人的儿子。”
“要不把谨言改成姓杜?”
“谨言本来就应该姓杜的,再说离婚了之后他肯定跟着你姐,改不改姓我轮不到我说话。”林大伟低着头,长长的吐了一口烟,想用缭绕的烟雾遮掩眼角的泪光,嗓子也有点沙哑了,说道:“在谨言出生之前,咱爸听到有人讲笑话奚落我,说我读书再好,再会赚钱,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卵用的上门女婿,谨言出世之后,他亲自去了一趟云城,在出生证明上填了我的姓,然后还把证明复印了带回家贴在堂屋的墙上,让每个人都看到,咱爸是宁愿丢了自己的面子,也要保全我的面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回报过他老人家,哪怕是万分之一都没有,唉……”
这个故事穿越前林大伟说过好几次,每次都黯然神伤,愧疚不已,这种刻骨铭心的感恩之情很私人,谁也没法安慰,也无从安慰,杜秋只好跟着叹息了一声,同时大脑高速运转,想着怎么帮亲爹把这份心结给弥补上——在穿越前的那个时空里,父母离婚后,外公虽然从没说过亲爹的不对,也从不禁止亲爹三天两头的探望和孝敬,但每次都黑着脸,很少和他说话。
杜秋知道自己归家时日尚短,还没有树立起能挑大梁,独当一面的形象,说话没分量,晚上亲爹和亲妈挑明关系的时候,外公百分百的会把他赶走,参加不了这种涉及家庭巨变的会议,因此只能在旁边帮忙想主意。
但是外公的脾气确实如亲妈所说的那样,刚硬严厉,油盐不进,而且一天到晚板着脸,喜怒不形于色,根本无从猜测他的想法,没法对症下药,杜秋这几天琢磨了不少异想天开的点子,结果都被亲爹或者亲妈认为是馊主意,完全不可行,这会他又想到了一个新点子,说道:“姐夫,要不干脆你改姓杜吧。”
小孩子改姓没什么,成年人改姓可不是小事,林大伟有些愕然,扭头看着他,都忘记了抽烟。
“以前咱爸把你养大成人,现在你改姓帮咱爸养老送终,等他走了之后再改回来,这样恩怨两清,互不相欠,也算是一段佳话。”杜秋觉着这个新点子似乎不错,就又补充道:“不用改户籍上的姓,口头上改就行了,像我那天一样开个流水席,跟大家宣布一下,就是个意思,让咱爸和邻里乡亲都有个台阶下,免得因为离婚伤了情分。”
林大伟似乎同样觉着这个点子不错,不是馊主意,于是手指一弹,把抽到一半的香烟弹到了雪堆里,说道:“我回去跟你姐商量一下,看看行不行。”
“我姐在做什么?”
“在做晚上要送的金银铁灯。”
中国很多地方都保留着正月十五送灯的习俗,有的地方送花灯,有的地方送纸灯,各有各的做法,也各有各的寓意,东北很多地方送的是面灯,用玉米面做的叫金灯,用小麦面做的叫银灯,用荞麦面做的叫铁灯,蒸熟之后倒入灯油,装上灯芯,送到家宅各处、门口道路以及祖先和已故亲人的坟头,祈求保佑并寄托思念之情。
杜春华正在厨房里用一个脸盆和面,她听了点子之后说道:“大伟,这事我不反对,只要你不觉着委屈,咱爸也接受了就行。”
“我没什么委屈的,晚上就这么说跟咱爸说。”
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喊林大伟,他匆匆交代了两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杜秋则留在了厨房帮忙,杜春华揉着面团,似笑非笑的说道:“小弟,你对这个姐夫很上心嘛,居然想和他做干兄弟。”
不能不上心啊!那是亲爹,如果不想个法子拴着感情,以后疏远成了路人甲,岂不是很糟糕……
先把亲爹变成了姐夫,现在又把姐夫变成了干兄弟,还好我神经够粗壮,否则肯定被这种天翻地覆的情感巨变刺激成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