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翠楼最内一间雅室,向来不对普通士卒商贾开放,只供燕王府中主子们专用,此时,明亮的日光透过蝉翼般的银红窗纱洒进来,映在雕花横梁上,垂下的玉色宫纱也带了几分艳色。
垂纱后,两架花草螺钿屏风,左右相对,卷草缠枝的古檀黑木,屏身上等白玉镂雕,花朵枝蔓精细奇巧,做工极其绮丽。屏风后桌几椅凳也颇为华贵,牡丹团刻椅皆搭着弹墨松花锦袱,一尊青铜纹狮螭耳的香炉,苏合香飘出袅袅淡烟,弥漫一室温香,我就着点翠居特意拨出的灵巧婢子的手上盘花铜盆,洗去令我不适的脸上易容之物,又取过婢子奉上的今秋江南新茶,懒懒饮了一口。
听得楼梯脚步声响,微微坐正了身体,护卫恭谨的声音随即响起:“启禀郡主,人带来了。”
我道:“进来吧。”
垂纱被掀起,引得梁上细小金铃轻响连绵,那少年一脸懵懂的进来,似被这满室华光所震撼,满目惊讶之色。
待得抬头见我,更是大大一呆。
瞪大眼睛道:“你不是那那那。”竟结巴起来。
跟随进来的护卫连忙喝斥他:“大胆!这是燕王府的郡主,还不给郡主见礼!”
那少年“啊”了一声,竟呆在当地,我向护卫摆摆手,示意那少年坐,微笑道:“你倒好眼力,我已经洗去易容,你如何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少年满面茫然魂不守舍的坐了,我瞧见他偷偷掐了一下大腿,才回答我:“你衣服还是那套嘛,声音也一样。”顿了顿,突然想起来刚才护卫的话,急忙站起来,向我打个千:“见过郡主。”
我微微一笑,心下满意,这少年天性纯良浑如璞玉,却又绝非不懂人情世故的懵懂莽撞,眼尖心细,倒确实是个人才,只是这样的人才,如何沦落成一个地位低贱的货郎?
于是笑道:“小哥,方才惹你生气了,还请见谅。”
那少年怔了怔,立即想起先前的误会,顿时局促不安,涨红了脸道:“对不起郡主我不知道你是”
我见他尴尬,忙笑着转了话题,细问他来历,他倒也不隐讳,说自己名杨熙,自幼生长北平,家中仅一老母,再问他武艺从何而来,却颇多含糊之辞,只说自己无意中习得,我观察他神色,只觉得这少年虽然心思坦荡,但自身秘密却极多,语多碍难,也不再问,便又随意考问了他一些武功军事,结果令我大为惊奇,这个货郎果然出人意料,于这两道颇有见解,虽不能如沐昕精通,却也极为稔熟,心中略一思量,计议已定,当下笑道:“今日请你来,原是在街上听了你一席话,很受震动,北平若个个都是你这般赤诚百姓,当可固若金汤矣。”
杨熙清秀的脸一阵微红,连连逊谢,我却已转了话题:“不必客气了,你我也算打过交道,我便直说了吧,今日看你一身好武艺,我起了爱才之心,你这样的人,本可前程远大,怎可继续委屈于走巷窜街的货郎之身?眼下北平大战在即,正需你这般人才出力,你,可愿报效燕王府?”
杨熙愣了愣,瞄了我一眼,又一阵脸红,沉默着垂下眼去,我有些奇怪,这少年初见时并不这般害羞,怎么一知道我身份,就变了这个模样?
只是这念头一想便丢开,我更关心的是,这个我看来各方面都令我满意的少年,是否能答应我的要求,父亲离开时,曾许诺拨五百人的精兵给我调用,专用保护王府和我本人,也曾知会过朱高炽,听父亲的意思,这五百人将会成为我专属的手下,人数虽少,我却心中另有计较,兵在精而不在多,我有的是办法操练出一只铁血强军,只是当下苦于手下无人,总不能让师傅替我去练军带兵吧?
自从与朱高煦正式对上,我开始注意培植自己的力量,就算无权欲之心,我也必须要有自保和保护亲友的能力,孤掌难鸣,人力有穷时,只有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强悍力量,方能立足这潜流暗涌的王府,和即将到来的乱世。
这一沉思,微微有些分神,只听见杨熙说了句什么,却没在意,直到他声音提高又说了一遍,我才听见。
心中一喜,抬头笑道:“如此甚好。”转头吩咐护卫:“等下你带这位杨兄弟去向指挥使报道,先入了军籍,再送杨兄弟回家,给杨老夫人带上五十两银子,就说我向老夫人问好,明日杨兄弟请直接到王府找我,报上我名字即可。”
我说话时,杨熙已经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算我下属,自不能坦然坐着聆听,听到我的赠送,立时皱了皱眉,婉谢道:“郡主厚赐,原不该辞,只是杨某寸功未立,便收了郡主赏赐,别说杨某自己心中不安,便是家慈,也要责杨某不知谦谢,还请郡主暂寄恩赏,待日后杨某或有微功,再赐不迟。”
我目光一亮,喜他得体言语里的隐隐傲骨,忍不住深深看他一眼,他迎上我的目光,微微泛上些奇异神色,却瞬间掩了,向我施了礼,便随着护卫去了。
办完了这件事,我颇为舒爽,这个杨熙也是个爽快人,虽说我无意中试出了这人的武艺和忠心,但毕竟大战在即,危机重重,人家家有老母,还以为要想劝他从军必得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这般顺利。
小小伸个懒腰,我无意识的从窗口向下望,正见杨熙将收拾好的货郎摊子向城西推,想必是要将货品先送回家,我的目光从他身上流过,停驻在杨熙对面走来,与他擦身而过的男子身上,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竟是朱能手下百户索怀恩。
朱能已随我父奔赴永平,索怀恩怎么没跟去?
看他走路姿态,微微有些颠簸,我咦了一声,身边的护卫却是个伶俐的,也识得索怀恩,在我身侧弯身道:“郡主,索百户在和耿氏对战中,身先士卒,腿部中了流箭,所以没有跟着去永平。”
我点了点头,心里微微觉得有些怪异,然而看索怀恩意态寻常,漫步至药铺去取药,一路还和认识的人打招呼,没什么特别处,便也撂到一边不再想。
回到王府,一进门就遇见熙音,我一怔,问她:“不是听说你已经被送出城,怎么又回来了?”
她微笑颔,目光若有若无的流转四周,又飞快回到我身上,乌光流动的眼波含笑对上了我,才和婉的道:“熙音与姐姐好久不见,听说姐姐回来了,实在思念姐姐,所以也赶回了城。”
此时秋风微掠,轻卷她一袭烟绿蹙银线绣折枝莲宫装,一头如云青丝,点缀几朵盘金丝珠花,云鬓斜簪一枝青玉长簪,翠得正好,更衬得鸦鬓堆云眉目婉转,双目波光熠熠,好似一碧湖水。
我微有些惊叹的打量她,这妮子,每次见都令人耳目一新,总仿佛能在短暂的日子里迅长成,一日较一日明媚鲜艳,只是---想念我需要冒着生命危险赶回大战在即的北平?想念我需要打扮得这般隆重?
面上却是颇带着惊喜之色,轻轻上前挽了她的手,“熙音,难得你如此情义,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
这话却是出于真心,虽说我明白她那些小心思,但那对于她来说,也是人情之常,沐昕玉树芝兰之姿,引得芳心萌动,何曾是她的错?正因如此,我亦对她有微微歉疚,因为沐昕,无论如何不会对她有一丝温存了。
我难得如此温柔的牵着她的手往内城走,她乖乖任我牵着,手心却微微汗湿,半晌,眼见将至流碧轩和沁心馆分道之处,再不说话我们便要分开,她终于微笑问我:“姐姐,你一人承担如此守城大责,实在是辛苦。”
我暗暗好笑,这孩子果真长大,竟然这般绕着说话。
故意不接她的暗示,笑道:“哪里是我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大哥嘛。”
她乍一听见我头一句,目光顿时一亮,然而我全句说完,她明亮的目光渐渐淡下去,却也不动声色,我有些犹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冷血无情,赶紧和声道:“熙音,这次真的是我一个人,沐公子和我失散了。”
熙音霍然抬头,惊惶之下,连语调都微微失了一贯的雅静:“失散!”
我被她迥异往常的音调吓得一惊,抬眼向她看去,她却瞬间转过脸去,再转回脸时,已恢复云淡风轻模样,仿佛刚才只是我听错,连语声也静如深水,一派寻常:“沐公子武艺不凡,就算碰上小股军队也可自保,想必有事耽搁,姐姐不必忧心。”
我呆了呆,原想好安慰她的言语竟然被她抢先说了出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却见她颤了颤身体,俯下了头去,她比我矮半头,我看见她一缕丝遮住了脸,又见她缓缓伸手入怀,似是摸了摸什么东西,然而立即退出手来,转而理了理散乱的鬓,半晌抬起脸来,向我温柔一笑。
“姐姐,我去母妃处请安,改日再来探你。”
我舒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向我告辞,我看着她步履稳定,姿态婷婷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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