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同文馆改建为京师大学堂的折子,正是光绪授意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家鼐等人上的。
孙家鼐和翁同龢一样,都曾担任帝师,他们两人在此时的朝廷中枢中,是最有威望的两位大臣。不过在穿越而来的光绪心目中,孙家鼐比起翁同龢来,要更加务实和开明。历史上,正是这位孙家鼐在甲午的时候,强烈反对为朝鲜的宗主权和日本开战。戊戌时期,身为帝党的他赞成光绪的许多新政,并担任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一职。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罢新法,悉复旧制”,却独留京师大学堂,而身为帝党的孙家鼐也未获罪。仅此一点便可以看出,孙家鼐绝非庸碌之辈,也不是空有书生意气,不懂朝局政治的迂腐之人。
事实上,在光绪眼里,这位孙家鼐也并非最合适的人选,孙家鼐虽然也主张向西方学习,走的却仍然是后来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路子,这种缝缝补补的见识和光绪想要的差距甚远。
从深心里说,光绪也很希望像现陈卓那样,现一个主持京师大学堂最合适的人选,但是历史毕竟是历史,哪里又有那么多金手指可以开。在这个举国封闭,一片蒙昧的时代,能够有这样的见识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光绪终日都在皇宫里面和那些大臣打转,也没有时间和条件去慢慢掘。
所以从去年年末,光绪便有意识的频繁和孙家鼐这样的御史清流们接触,畅谈国事,明晰学识,为的也正是开办京师大学堂。而这些人当中,最有可能支持光绪的,恐怕也只有孙家鼐了。
果然,在明白了光绪开办京师大学堂的主张后,孙家鼐大为赞同,并立即联络了几个御史清流,一同向朝廷上折建言,请求将同文馆改建为京师大学堂。
仁寿殿内,听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京师大学堂,慈禧也是颇为踌躇。
听了孙毓汶的解说,对这个京师大学堂慈禧也慢慢明白了所以,和当年赞同创办同文馆一样,对开办京师大学堂能够给眼下的朝廷带来的好处,慈禧内心中也是有几分认同的。
这些年来,这个朝廷都是她在当家,她自然明白朝廷的根底。朝廷中这些老臣勋旧虽有忠心,但却无办事能力,守成尚且不足,更加谈不上创新了。像李鸿章在北洋办的那些矿山、铁路、电报局、制造局等,哪一样不需要精通西洋诸学的人才,而这样的人才科举是万万培养不出来的,培养新的人才,只能改用新的办法。
但是孙毓汶最后颇有深意的一句话,又让慈禧大为头痛。孙毓汶告诉慈禧,开办京师大学堂是皇上的主意。
“皇上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朝廷是事务也没见他这么用心过,怎么成天就琢磨开办学校的事情啊?”慈禧皱眉说道。
“微臣也不是很明白。所以特来请太后地示下。”孙毓汶不置可否地说道。
他对京师大学堂倒并不是很在意。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把一些个书生弄在一起。远远比不上那个新建陆军学校让人惊心地。他顾忌地是慈禧地态度。以及帝党一系。会不会因此逐渐得势。
见孙毓汶没有什么态度。慈禧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地刚毅。
见慈禧望向自己。刚毅迟疑了片刻说道。“奴才对开办京师大学堂有些异议。洋人地东西未必都是好地。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纲常伦理。道德文章。向来是我朝取士地根本。倘若开办京师大学堂。这些学子将来又能从朝廷获得官职。我朝地科举又将置于何处?岂不是寒了天下士子地心。”
孙家鼐地折子慈禧并没有看。也不知道里面有着这么一条。从京师大学堂毕业地学子。朝廷将实授官职。此刻听刚毅一说。拿过桌上地折子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道。“我看孙家鼐地折子里说地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朝廷将来不给这些毕业地学子一定地官职。你们想想。又有谁会去读这个京师大学堂呢?科举连着官场。士子们才会趋之若鹜。这里面地道理你们都清楚。总还是要有点实在地利益。才会让士子们弃旧学而就新学嘛。”
“太后地意思奴才明白。但是科举是固国安邦地根本。国之重器不能轻动。还望太后深思。”刚毅垂说道。
“科举还是要办的,这个京师大学堂嘛……”慈禧犹豫了一下说道,“回头我再把皇上叫来斟酌一下,但是你们几个军机大臣心里也要有个数,倘若咱们大清也能像洋人那样造出坚船利炮,又何至于现在处处看洋人的脸色呢?就算是奇技淫巧,学一点也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说着慈禧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要是这些法子是你们想出来的,你们说我心里该有多高兴啊。你们也要给我争争气,不要什么事情都落在皇上身边那些人的后面,忠心要有,做事情的能力也要有,你们啊,多向李鸿章学学吧,那才是真正的老诚谋国。”
孙毓汶和刚毅赶忙站起身来,恭谨的答应了一声,心中除了些许的不以为然外,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疑虑和惊惧。
看情形,太后对开办京师大学堂还是支持的,一个陆军学校,现在又是一个京师大学堂,如今看皇上走的每一步,怎么都像是比照着太后的心思布下的路数,皇上这才二十岁,对太后的心意就琢磨的这么透彻,匪夷所思啊!
……
开办京师大学堂这样的新学,光绪确实也琢磨过慈禧的心思,不过按照光绪对历史的了解,开办京师大学堂真正的阻力,其实并不在慈禧这里。戊戌变法那么大的阵仗,独独保留京师大学堂,说明慈禧也不完全是不明白事理的人,而且科举最终也是在慈禧手里废掉的,可见国家危难,也逼迫的她也不得不面对泰西日渐强盛,大清逐渐衰微的局面,想着用新学来挽救满清的天下。
举新学而汰旧学,真正的阻力其实是在士大夫和身后万千的学子身上。起于隋唐的科举制度,一直沿习了一千多年,但是到了明清两代,伴随着八股文盛行,科举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考试制度,而是逐渐演变为中国政治、思想文化进程中一个巨大的魔兽。
一方面,科举是普通人出头的重要途径,科举及第者享有光宗耀祖鱼跃龙门的荣誉,让天下学子争先恐后,一头转进八股文中,竭力维护科举的正统。再加上中国文化传统中重术而轻视技术的传统,导致明清以后科学技术严重落后于西方。其中的弊端,明末学者顾炎武就曾经说过,八股之害,尤甚于焚书。
而另一方面,科举制度的政治化,使得从科举中受益的官僚结成了一种奇特的师生裙带关系,座师拔擢学生,学生依附于座师,此外还有所谓的“同年”等等,相互结成牢不可破的利益群体,牵一而动全身,从明代的东林党一直延续到清朝,互通声息,党同伐异。
虽然对科举的种种弊端,穿越而来的光绪非常清楚。然而此时废掉科举,对光绪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他的级别和战斗力,充其量打点小怪兽还可以,去摸科举的**,打破此时天下人的利益纽带,那基本上是分分钟被秒杀。
况且即便是他来的那个时代,铺天盖地的应试教育,又何尝没有科举的影子在里面。科举不仅是一种考试制度,已经变成一种思维模式和习惯,深深植根于历史文化的脉络当中,所以光绪才暂时不去触碰科举这样一个大魔兽,而是从京师大学堂入手,慢慢为这个黑暗蒙昧的国家打开一扇窗,让里面的人呼吸点新鲜空气。
历史上,这个国家的门窗其实也是这样慢慢打开的,只不过这个过程当中,沾满了很多人的鲜血。
光绪不想流血,他的血要留到甲午,和日本人比谁的血多。
但是即便只是办一个京师大学堂,也遭到了朝野上下的一片非议。朝堂当中,以徐桐为的各部大臣,吩咐上折子强烈反对开办京师大学堂,和孙家鼐等人展开论战。而支持徐桐的大臣,竟然占了大多数。一到上朝的时候,便是唇枪舌剑,争论的不可开交。
这很正常,这些大臣都是从科举中出来的,靠着旧学维持着现在的身份地位,谁要打破这样的秩序,当然是要与之决一死战的。
稍微让光绪略感欣慰的是,与朝堂之上反对京师大学堂的声音相比,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等人却上折支持开办京师大学堂。这三个人在各省督抚中的份量是相当重的,无形当中,也促使慈禧默认了开办京师大学堂的举动。
而真实的历史上,当年的光绪为了办京师大学堂,一直筹办了三年,直到戊戌变法的时候才找到机会强行开办。所以对于朝廷当中守旧势力的质疑和反对,光绪心里是有数的。该闹的就让他们闹去,该办的他自己绝不含糊。
开办京师大学堂这件事情,慈禧已经找他谈过了,虽然没有赞成,可也没有明确反对,只是模棱两可的同意让光绪先试着做一做,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绝不能因为办新学,而把朝廷一直赖以维系的旧学抛在一边,京师大学堂里面还是要教授一定旧学的内容。说白了,还是张之洞的那套“新学为体,旧学为用”的框框。
新办的京师大学堂里面教授四书五经?相当于上思想政治课了。光绪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这个东东他有经验,学了十多年的思想政治课了,猪肉吃过,猪跑也见过,慈禧想用旧学来洗脑,恐怕将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新学,不就是把旧学作为靶子吗?
有了这一层主意,朝堂当中的争议光绪一点也不在意,也不去管,反而是颇有兴趣的希望双方闹的更厉害一点。不掀起舆论,不引起争议,这个国家还不就是一潭死水吗?
而另一边,光绪则是一连下了几道旨意,让户部和工部着手京师大学堂的筹办事宜,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一职当然就是孙家鼐,但是仅仅有孙家鼐光绪觉得还远远不够,又由朝廷下旨,调严复、吴汝纶、辜鸿铭等人进京,担任京师大学堂的正副总教习,协办京师大学堂事宜。而京师大学堂的地址,光绪也是毫不费力,就像历史上生的那样,将地安门内马神庙空闲府第改建而成京师大学堂。
至于京师大学堂的改建工程,光绪反复踌躇,还是决定交给杜怀川来办理。一来是自己人用得顺手,二来有杜怀川兼管,就不怕背地里有人掣肘,搞东搞西,影响了京师大学堂的开办。而这个时候,也才真正见到了去年光绪让林启兆动那场生丝大战的功效。
世间任何事情,归根到底都是要靠银子说话的。放在过去,户部一句没有银子,就可以直接让光绪京师大学堂的梦想变成幻想。但是现在光绪是有钱人了,财大气粗,有了林启兆在江南源源不断的提供财力支撑,何事不可为啊?所虑的只是如何为林启兆提供的银子找个名目而已,免得招致猜忌。
最后,林启兆从江南汇过来的银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算是江南商人的乐输,就是捐赠的意思。另一部分算是朝廷向江南商人的借款,将来慢慢还吧。想到这些,光绪心里是一阵扼腕长叹,想当年从来是银子往自己包里放的,怎么一穿越过来,生生的就把自己的银子往外面弄,而且还不落好,还要遭到那些守旧大臣的攻讦。
他***,莫非穿越让人变得高尚起来了,思想境界拔高了一点点?
朝廷中的事情刚刚理顺,麻烦又冒了出来。朝廷向各地学子公告,要求各地学子进入京师大学堂学习,可是应者寥寥。
简单的说,就是愿意报名就读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们不多,学子们都不愿意放弃现成的科举功名的路不走,而去学什么新学。孙家鼐虽然在朝堂之上和徐桐等人唇枪舌剑,寸步不让,对此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回过头来向光绪请示。
学子们长期泡在四书五经当中,对京师大学堂开办的新学有顾虑并不奇怪,可是也不至于只有区区二十几个学子报名吧?
光绪也是有些莫名的奇怪,想了半天也不明就里。直到看完孙家鼐写的招生的文告,光绪才恍然大悟。这个孙家鼐还是书生气了啊,在招生文告里讲了一大番道理,对将来学子们如何安置却只字不提。估计还是读书人看重名节,觉得在招生文告里谈条件,有失颜面吧。
光绪却管不了那么多面子的问题,他当即让孙家鼐在招生文告里面加上两条,一是凡就读京师大学堂的学子,朝廷每月都提供一定的生活津贴帮补生活。二是学子们将来考试合格毕业后,朝廷一律按照科举及第对待,并实授官职。
任何时代,改变人心的都不是道德教化,而是利益。有了这两条实实在在的条款,光绪深信,那些在科举道路上苦苦挣扎的学子们,是不会放着大好的功名不去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