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吴绍基战战兢兢退出养心殿的身影,光绪嘴角的笑失,目光也慢慢变得深沉起来。
光绪心中很清楚,以吴绍基的心思灵动,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总督两江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么轻松,甚至比在京城还要千难万险。此去两江,其实就是担当一个过河卒子,在两江推行新政为全国之表率。否则吴绍基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刻意去做出那么一番和光同尘的姿态,内里无非是以一种曲折委婉的方式,来向光绪表达一种义无反顾的忠诚。
而光绪刚刚的那一番话,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又有多少是驾驭臣下的手段,光绪自己也分清楚了。所谓的敲打,究其实也不过是示之以信任和重托。
大清的朝局,就好比一座戏园子,看戏的唱戏的热闹无比,无所谓真真假假,说到底不过是那几句浅唱低吟中的无奈,谁又真的入戏太深,谁又能够然戏外呢?
横竖不过是一出戏而已,唱得好与不好,功夫都在戏外。
像吴绍基这样的人,光绪内心深处其实并不会有多少怀,毕竟是自己使出来的人,这点把握光绪心中还是有数的。他真正担心的是吴绍基总督两江后,能不能有一番幡然振兴的作为。
两江向来都是人文精华荟萃之地,经济实业开风气之先,比之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也毫不逊色。然而越是这样积淀厚重的地方,变革的矛盾与阻力便越大。官绅势力牢不可破的利益纽带,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多少年来累积的陋习弊端,如同一潭僵化沉闷的死水,期望一声惊雷便能够拨云见日,令天下云集响应,谈何容易?稍有不慎,便会陷在这个泥沼里面不能自拔。
吴绍基终究还是这个时代里面的人物,心中无论有多少聪明才智,始终都要受困于这个时代。他不可能像穿越而来地光绪那样,能够真正看清时势大潮,能够看见风云变幻地方向。他能够做出怎样的局面出来,光绪心中并没有多少把握,甚至隐隐的存着一份忧虑。
然而吴绍基能不能胜任两江总督,也只有干了才能知道。将来会遇到多大的艰难险阻,眼前光绪也顾不了许多了,只能咬着牙往下走。这个国家是如此庞大而衰弱,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地,眼下光绪也没有能力去全盘兼顾。他的思路就是牢牢抓住两个地方,一个两江,一个北洋,一个自古便是全国财赋重地,经济潜力巨大,一个集中了北中国全部的人财物精华,包括洋务运动积累地基础,在这两个地方落笔,便是光绪对于甲午风云后,对地方体系架构的谋篇布局,以这两个地方人财物的优势,强行推动这个国家近代化的步伐……………
“皇上………”一直站在光绪身后沉默不语地景铭忽然开口说道,“奴才愚钝,眼下皇上刚刚回京,京城中的局势复杂万变,宫中的情形又是这样,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亲信得用的人,这个时候皇上将奴才调往两江,奴才心中不愿意。”
景铭地话将光绪从沉吟中拉了回来。光绪回头看着景铭。不经意地笑了笑。“按照大清祖制。江宁将军是从一品。与总督同级。虽然实权不如总督大。但是地位比总督还要高。如果与总督会同奏事。都是要以将军领衔地。
况且又在江南。眼巴巴多少人瞧着地肥缺。怎么。跟着朕在田庄台生死中滚过来后。功劳情份大了。对朕地恩赐有意见?”
他其实明白景铭地意思。故意这样说地。宫里地侍卫、太监和宫女都是以前地老人。自己回京后为稳住朝局。避免引来朝野物议和慈禧地过分疑惧。并没有动这些人。再加上锦州刺杀自己地事情一直都没有查清楚。景铭此时所以提出不愿意到两江去。实际上是担心自己地安危。
“奴才万万不敢有这样地想法……”景铭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奴才早就对皇上说过。奴才对皇上只有忠心。没有二心。不要说现在皇上是提拔奴才。就是配。奴才也绝不会有二话。只是奴才担心奴才到两江后。皇上身边怎么办?”
“朕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地意思朕岂有不明白地道理。”光绪收起了脸上地笑意。面色深沉地说道。“朕身边地事情你不用担心。朕心中有数。回头你从朕地卫队中举荐一个信得过地人。顶替你地位子就可以了。朕不相信就在这紫禁城里面。还有人敢对朕怎么样………至于此去两江担任江宁将军。不仅仅是朕念着你地功劳情份给你地恩赐。更是朕地重托。其中地轻重。你自己要把握住。不能辜负朕对你地厚望啊。”
“奴才明白。刚刚和吴绍
一起的时候,皇上已经告诫奴才了,奴才就是皇上把刀,帮助吴绍基大人震慑两江官场。”景铭毫不迟疑的回答道。
光绪默默的注视了景铭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旗人,又是从宫里出去的,比较吴绍基而言,更能稳住两江的局面,防止有人居心叵测挑动是非,动摇朕的两江大计。不过你要当好这把刀,也得明白一个道理,该让刀锋见血的时候绝不能迟,但是这刀最厉害之处,并不在于血光四溅,而是悬在头顶上的时候,这其中的分寸你好好琢磨,遇事多和吴绍基商议,不可自行处置,明白吗?”
“奴才谨记皇上教诲,只是……”景铭迟了一下,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皇上身边还得加倍小心,锦州之事奴才一直耿耿于怀,要是再出了什么岔子,奴才就真的是万死不赦了。”
“吃一堑长一智,朕难道还不知道长点记性?”光绪轻笑着摆了摆手,“你跪安吧,此去两江,朕也没有什么送你的,记住朕的一句话,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得空的时候好好琢磨琢磨。”
景铭微微怔了怔,随即恭恭敬敬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悄然的退出了殿外。
见景铭走远后,光绪轻轻拍了拍手,太监小德子悄无声息的从东暖阁外走了进来。
“宫里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光绪的神情骤然间变得无比冷漠,阴沉的像裹着一团冰雪。
“回皇上的话,奴才正在布置中,都是奴才信得过的人手,皇上请放心。”小德子低声回禀道。
“皇后那边最近在干什么啊?”光绪坐回到暖榻上,一边翻看着桌上的奏折,一边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小德子默默的跟了上来,一边给光绪倒茶,一边说道,“皇后最近常常和珍妃、瑾妃她们在一块,得空也有进园子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她们不是不对付吗?怎么现在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光绪抬起头看了小德子一眼,又冷冷的说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皇上要奴才查的事情,奴才查得有些眉目了。皇上在锦州遇刺前的大半个月里,太后在园子里接见过不少大臣,但是私下里单独召见的只有世铎、孙汶和荣禄三人,至于说了什么,奴才就查不出来了。据说太后单独召见的时候,连李莲英李总管都不在场。”小德子垂着头,压低声音说道。
光绪面无表情的翻看着手中的折子,像是没有听到小德子的话一样,过来片刻后,才慢慢说道,“查不到就不查了,朕也不想再查了,有些事情太明白了未必是好事,朕也就难得糊涂一回吧………宫里的事情先放放,等朕把日本人那边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后再动手吧,这些事情你心里要有个数,出了篓子就是朕也保不住你的,明白吗?”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小心谨慎,只是……”小德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是李莲英李总管那边把奴才盯得很紧,奴才着实有些吃力。”
“少给朕玩这些心眼,你心里那点心思朕还看不出来。”光绪将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扔,冷冷说道,“如今谁不知道你是朕身边得用的太监,谁又敢招惹你?你不就是盯着李莲英那个总管的位子吗?你给朕记住了,给朕当差办事,就不能有别的心思,否则别怪朕不念情份!”
小德子吓得赶忙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奴才断然不敢有欺瞒皇上的心思,奴才确有为难之处………”
光绪也不说话,任由他在下面咚咚的磕着头,看看差不多了,才转头扫了他一眼说道,“做人要学会安于本份,尤其是在朕身边办事,李莲英那个位子你就别惦记着了,李莲英在一天,那个位子就是他的,懂吗?”
光绪冷冷的这一哼,吓得小德子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拼命的磕头。
“那不过就是个虚名,比得了你守在朕的身边?你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还能给朕办什么事情?………”光绪冷不言声的一笑,“起来吧,脑袋是自己的,磕坏了朕还怎么让你办事了?对了,李莲英今年虚岁是多少啊?”
小德子不禁一怔,满脸茫然的望着光绪,扳着手指头还想算算,光绪却已经毫不理会的站了起来,大步向殿外走去。
“李莲英老了,你还年轻着呢………”光绪头也不回的说道。
一片沉寂中,小德子扬起头,似懂非懂的望着光绪的背影,表情说不出来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