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嘴那时还是一个干活出力、思想上进的好青年。远不象后来那样游手好闲,所以他对民兵连长的偏见很不高兴,暗自琢磨着要捉弄捉弄连长,出一出心中闷气。他是小孩心性,晚上便思量到民兵连长家扔石头,吓他一吓,也是合该有事,坏事没做成,反让他遇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天晚上张铁嘴为了壮胆,先喝了一点酒,他的酒量甚浅,两杯酒下肚就有点醉眼朦胧,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民兵连长家里时,发现民兵连长的家门紧锁着,张铁嘴当时就感到奇怪,时值深夜,这老小子不在家里,能到哪里去了呢?
民兵连长不在家,张铁嘴失去了发泄目标,他这时候酒有点醒了,胆子也有点变小,冷风一吹,缩头缩脑地便想回家去,正在这时,他的眼前红光一闪,一瞥眼间似乎有个人在前面晃晃悠悠地向村外走,再看那背影依稀就像民兵连长。张铁嘴连忙悄悄地跟在人影的身后,他这时倒不是想报复民兵连长,而是感到好生奇怪,这么晚了,民兵连长到村外干什么?
其时已是下半夜,一轮下弦月正挂在西南方的天空上,云气如鳞,明天又是个起大风的天气,张铁嘴没有什么跟踪经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越来越近,看着到了村外的一片小树林边缘,不知怎的,那民兵连长猛然回过头来,两个人险些碰了个照面,张铁嘴出奇不意,吓得差点惊叫出来,谁知那民兵连长眼睛虽直勾勾地看着张铁嘴,却全然恍如未见,他看了看张铁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转身慢慢地走进树林中去了。
张铁嘴只觉得心惊胆颤,民兵连长对他鄙夷不屑的神情他见得多了,但从来没有今天晚上这样让他感到可怕,他不知道民兵连长是不是看清了自己,又不敢尾随进去,只好呆在树林外面傻等,至于究竟在等什么。按张铁嘴自己后来的话说,“当时脑子里只剩下连长那张阴森可怕的脸,光知道害怕,哪里还知道其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始终不见民兵连长走出来,张铁嘴这时已经镇静下来,这片野生的小树林很偏僻,村人们很少来,张铁嘴自己就从没来过,他镇静下来后,心中忽然一动,这民兵连长白天道貌岸然,晚上行事却鬼鬼祟祟,莫非他在小树林里偷藏了村里的什么公物?想到自己无意中竟为生产队立了个大功,张铁嘴心中一振,他偷偷地趸进小树林,满拟能抓住民兵连长的现行,人赃并获,谁知一看之下,张铁嘴只惊得“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小树林正中是一株大树。粗壮的树干上悬挂着一个人影,不是民兵连长是谁?张铁嘴万没想到民兵连长竟是为寻死而来,当下也不敢过去细看,转身就往自家里狂奔,他一口气奔到家里,由于又惊又吓,害了一场大病。
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等张铁嘴病好后,并没有听见关于民兵连长吊死的传闻,民兵连长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每见到张铁嘴到连部去,仍然提防着他,吩咐民兵们小心看好枪支,别被成分不好的人摸去搞破坏。张铁嘴自己也糊涂了,莫非那天晚上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恶梦?但自己却是真真切切生了一场大病,又该怎么解释呢?他有时到小树林里去勘察,发现小树林中间果真有一棵粗壮的大树,思前想后,心中愈发糊涂。
这样过了大约两个月的功夫,民兵连长突然死在了小树林里,他被几个玩耍的孩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多时,像一条风干的咸鱼一般吊挂在林中的一棵大树上,双睛突出,脸色青蓝,把孩子们吓得不轻,有几个孩子回家就发起了高烧,张铁嘴听说后大吃一惊,他飞跑去小树林看,只见有几个孩子被吓掉魂的人家正在小树林里烧草纸招魂,张铁嘴成分不好,他不敢把自己遇见的奇事对外宣讲。只好强自压抑在心里,民兵连长最后被认定为畏罪自杀,至于自杀的原因大家谁也不关心,事情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
但这件事情在张铁嘴的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自己在两个月前就亲眼目睹了民兵连长的死亡,这又该怎么解释呢?他以后无意中得到天书,之所以立刻沉湎其中,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张铁嘴后来自鸣得意地对我说,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他当年能够探知未来,说不定本就是生成的仙体,又或是星宿转世,特地下凡给世人指点迷津。
张铁嘴此话纯属玩笑,他自己也根本不会当真,世上哪里有生成的仙体?“人事有代谢,往来有古今”,就连自身的性命,也没有几人能够尽享天寿,寿终正寝,只有依kao道术的不传之秘,修身养性。庶几可以逆天而为,达到延寿长生的目的。延寿长生,在道家是指突破天寿的极限,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长生,卢生在天书上感慨说:“世之人有天寿为60岁者,年过古稀即可谓长生,有天寿为120岁者,颐背之年可谓夭折,是故存亡终始,虽为天理,然世间变化万品。不可以一断之也。”
“谓有始必有终,而天地无穷焉,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存焉。”
卢生在天书中曾根据自己的求仙经历,曾记述过一个奇怪的结论,“世人求仙不成,即谓世上无仙人,诚可谓短视也。夫稼穑犹有不收,商贩犹有不利,用兵犹或有不胜,况乎求仙之事哉?常人徒有好仙之名,而无修道之实,不得长生,无所怪也。”
“又有谓天地之间,目之所见,不曾见仙人,此亦为浅识之徒,拘俗守藏者耳。古今隐者圣人,皆不知所终,其间岂无真正仙人?不见仙人,实因世人所谓“蓬莱”、“方丈”、“瀛洲”之流,非仙人之真正居所也。仙人者,绝于人境、不杂人居,亦非天上,其居之地,并非实有,亦非虚无,乃出有入无之境,虚实交媾之地,所谓清虚之境也,清虚之境,迥异人间,居之可以不生不死。永寿永昌。”
这段话太过莫名其妙,我和张铁嘴两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本来就不信仙人之事,说,先师这不是糊弄人吗,世上哪里有这种玄而又玄的地方?要是成仙后就与世隔绝玩失踪,这仙人还有个屁当头?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再说咱们成仙后还要提携后进呀,怎能只顾自己享受?吕纯阳还度化白牡丹呢,难道咱们为人民服务的觉悟,还不如千年前的古人吗?张铁嘴也是莫名其妙,他虽然对成仙之说坚信不疑,但他对仙人和仙人住处的理解,可是完全参照了神话传说,仙人是“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无常殃”,仙境则是“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远不似卢生说的这样不可捉摸。不过他对先师卢生最是佩服,说我师之言岂有谬哉,咱们依照天书修成仙体,或可验证我师言下无虚。“依老夫看来,先师说的出有入无之境,虚实交媾之地并非无有,说不定当年村中的那片小树林就是那种清虚之境,树林中时间想必流逝极快,不然老夫以一介布衣之身,如何能够预见到未来之事?”
我嘲笑张铁嘴有些失心疯了,竟把幻想的事都当成了现实,平时算命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怎么看了几篇科幻文章,还要骗起自己来了?张铁嘴只当自己是信口开河,见我不相信,也是一笑了之,两人都没往心里去,想不到我今日所见的地宫景象,居然和平常的客观世界大相径庭,这处洞中之洞隐藏在地宫中的黑水之下,上方的地宫里已是黑暗无比,这居于其下的地洞怎会明亮如昼,竟能看见透射进来的阳光?还有,地丙道人竟会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老化,难道这里的时间真的和外面不一样吗?
关于时空转换之事,我并不陌生,有些甚至还亲身经历过。我在镇岳宫做道士的时候,随了空禅师在玉井内学习术法,每逢夜晚,只须自镇岳宫门向台阶下走得数十步,即可进入玉井中,并非自井口进入,但当时只觉得时空转换之术,也不过是和自己修习过的挪移术法类似,压根没有和什么仙人之境联系在一起过,何况那处白莲玉井是客观存在,挪移术法转换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而那些地方也不存这种时间倏忽变化的怪异景象。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除非这里真的是一处仙人居处的清虚之境,不然,怎会出现时间上的倏忽变化?地丙道人之所以在瞬间变得衰老,只是因为他无法适应清虚之境罢了,清虚之境乃神仙居所,地丙道人尚未修出离体元神,自然无法承受。
我以前虽然修习天书,但对神仙之说似信非信,并不象张铁嘴那般信奉热衷,不料无心ha柳柳成荫,自己阴差阳错,居然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传说中的仙境,心中不由得一阵兴奋,传闻居住在仙境之中,不必修行即可成就三患不至的仙人之身,因为“清虚之境,迥异人间不生不死,永寿永昌。”依我想来,这或许是由于仙境中的时间并不与外面的世界同步而已。
一念至此,兴奋之情突然消失,“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们在这里盘桓了这么长时间,外面岂不是过去了十年百年?任天庭早已作古不说,张铁嘴的身体只怕也已经烂得干净,这可大为糟糕。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