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镏金的马车。像是王爷们才有资格坐上的那种,悄悄的打西直门进了京城,直朝着午门的方向驰去,前后马上拥着几十个护送的武士。
大明朝的王爷们虽然不能随便进京,可若是遇见什么大喜事,上头开了恩,也会准这些地方上的王爷回京凑个热闹。或者地方上的王爷们犯了什么不大不小的事儿,也会被召回京城,让跪在乾清宫或者太庙外头听宗人府的宗正念上一通祖训。
可是几乎没有人会注意,护送这辆马车的武士,处处都透着血气。虽然没有那种趾高气昂的神态,可眉目间却不时的1ou出一丝胜利者的骄傲,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王府仪卫,而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边军。
还有一队百来人的马队,在西直门外就停了下来,朝着城外武德卫的驻所转了过去,想是要借地方歇息去了。
马车的轮轴,轰隆隆的从青石板路上碾过,马车上的铜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明人倒是有胆气。”马车里,一阵听起来不像是汉话的声音隐隐的传了出来。
“戚继光已经在集结大军,不日出关。那难吉依也已经差人联络戚继光,暗中商议归降的事儿。你已经没了察哈尔和巴林,现在又没了喀尔喀,就算让你逃了,又能如何。”另一个声跟着传了出来,紧跟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车轮和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俺答。”马车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尊敬的达延汗,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会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俺答冷笑一声,侧过脑袋,看着身边垂头丧气的图门。
“哼,谢谢你的好意。”图门低哼一声,却又显得底气不足,“我只是想请你把我的尸骸,带回蒙古的草原上。”
“呵呵,蒙古的草原。”俺答苦笑了几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请大明的皇帝陛下准许你乘坐我的马车,只是不想丢了我们蒙古人的脸。”俺答继续说道,“放下你的担心,汉人是不会杀你的,否则他们也不会答应让你乘坐我的马车。他们需要你活着,只有你活在北京城,他们才能真正掌握你曾经拥有的力量,他们只会让你老死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里,绝对不会用钢刀或者毒药来把你送到祖先的面前。”
图门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直直的盯着俺答的眼睛。
“蒙古的草原。呵呵,你以为以后那片草原还会归蒙古人所有吗?”俺答的眼睛忽明忽暗的闪烁着。
“蒙古人天生是属于草原的,草原也同样是属于蒙古人。就算没有了鞑靼,还会有瓦剌。”图门的话虽是说的硬朗,可心里头却总觉得虚得慌。
“你还以为是一百年前吗?”俺答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图门的话,“瓦剌人,他们会连一丝一毫的抵抗的勇气都不会有,他们甚至需要汉人去拯救他们。”
“也许,只有西边的西洋人才会是这些汉人最后的敌人,只是恐怕……”俺答又低下头来,嘿嘿的笑了几声。
“大蒙古,完了!”图门又恢复了刚才的垂头丧气的模样。
“大蒙古早就完了。”俺答像是毫不在意一般的轻笑道。
“你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属于黄金家族。”图门愤怒的低吼了一声。
“是啊,我也曾经是蒙古人。”俺答接过话头,却又长叹一声。
“曾经?”图门的眼睛有些泛红,“那现在呢?难道你以为你是汉人?”
“我现在虽然不是汉人,但却是明人。”俺答毫不胆怯的回道,“以前那片草原,也不叫蒙古草原,匈奴人和契丹人,也曾经占有过。”
“你变了。”图门冷笑着把拳头朝着车壁上砸去。
“别出太大的声音。别忘记这座城市里的人都视你为敌人。”俺答把目光投向车窗外,看着窗外的街道边,一座座恢弘的建筑,“我是老了,所以我不希望被关进囚车里,也不希望我的子孙被关进囚车。”
“蒙古人是崇拜强者的民族,哲别也曾经是成吉思汗的敌人。归附强者,才是真正延续大蒙古的荣光。”
“如果让我死,不过是心脏巴掌大的伤口;如果让我活,我可以横断流水,击碎坚石。”俺答轻声的念起当年哲别投效成吉思汗时所说话,他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一阵红光,犹如在朗诵一段神圣的经书。
“你若是哲别,可明人未必就是成吉思汗。”图门不服气的嘟囔了一句,“当年大蒙古的牧场,纵马跑上一年也跑不到边。
“大明的皇帝和他的大将们都还很年轻。”俺答并不为图门的话所动,“除了草原,他们同样征服了南方的大海,从来没有一个国家,他们的军队可以不掳掠,不屠杀,却能通过战争来获取如此之多的财富。这座城市里的路人,都穿着最华美的绸缎,据说他们在遥远的南方,同样拥有着无数和这里一样繁华的城市。”
“他们的脚步,也许会比成吉思汗走的更远,明人,所图非小呐。”俺答从窗外收回目光,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紫禁城。乾清宫。
除了在大殿的四周,临时多了不少雄壮的大汉武士外,乾清宫里和平日里的早朝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不过,平日里的早朝,总是有喜有忧,而今个在乾清宫里的人,却几乎个个都是喜上眉梢。就连平日里最不苟言笑的高拱高老,也翻出了老脸,乐呵呵的四下巴望着。
全宁大捷,犹如拔去了卡在大明王朝咽喉上的最后一根骨刺。虽然总觉得关外那么苦寒的地方,愿意去的人不多,可是历朝历代以来,似乎对北方草原用兵,那才是最值得夸耀的武功。
无论是文人还是武将,就没一个不想着能名留青史的。可真正能做出一番事儿来的,毕竟太少。但自己做不出来,也未必就没有其他办法。比如跟了一个出头的主子,也是留名的好法子,前提条件是自个不能太扶不起,当然,凡是个正常人,也没几个会认为自己是扶不起的。
平日里在皇上面前,个个都得摆出一副端正的神情来。可今天却是不同,若是还和往常一样,才是显得不合群了。
满耳听到的,都是些“百年武功”“功盖汉唐”之类的话。
主持兵部的萧墨轩,身边被围着的人自然是最多的。说的无非也多是一些奉承的话。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堂堂萧阁台眼下又平添一件大功。
可是又有一些有心人,却是暗中悄悄担心起来。有功之臣,从来非封即赏,可萧墨轩已是官居文华殿大学士,手握兵部大权。若要封赏,又该如何封赏才是?
功高震主,萧墨轩未必没有这些顾忌,否则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萧林逸送进宫里做太子伴读。萧林逸是萧家长子,虽然才年方五岁,可却已是知书达礼,聪慧异常,时不时的冒出几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不但甚得萧家上下欢喜,就连皇上也曾经赞扬他颇有乃父之风。
有萧林逸在宫中,又有李妃帮着说话,更兼皇上和萧阁台自危时就是知心,大可不必担心皇上会真的猜忌起萧家来,甚至倒很有可能更依仗几分。
只是辅徐阶,次辅高拱,就连张居正也比萧墨轩入阁早,更是萧墨轩的老师。
内阁里头,得论班排次,萧墨轩若真想坐那辅的位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只是“老师,学生”四个字,就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可无论是前面三个人,哪一位坐着这辅的位子,有萧子谦这般的一个人在下面看着,只怕是都坐不安稳。
这京城里头,怕是暂且还安生不得啊!瞅着被人团团围住的萧墨轩,又瞅瞅门前冷落的徐阶,高拱和张居正,朝廷里的有心人们,未免更揪心起来。
直到隆庆坐在龙座上,轻轻咳嗽了一声,百官才回过神来,连忙找着自己的位置站好,议论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诸位卿家,此乃我国朝百年难遇之大喜。”隆庆帝嘴角微扬,朝丹墀下略扫一眼。目光就落到了萧墨轩的身上。
“眼下土蛮已被李成梁押解回京,更有顺义法王入京请见,朕准了。”隆庆的声音似乎比平日里更响亮了几分。
“顺义法王又请朕准他携土蛮共乘,朕也是准了,算是留全宁王一个体面。”
“吾皇龙恩浩荡,威加四海。”群臣齐齐躬声大赞。
隆庆微微点头,又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可眼下该如何处置,朕倒想听听诸位卿家的意下如何。”隆庆一语既毕,便端坐在龙座上,只是看着丹墀下的群臣。
虽说是问,可群臣竟是没一个争着开口。一是此事确实难以决断,二来,圣意和诸位内阁大臣的意思都尚且未明。
“启奏圣上。”沉寂半晌之后,终于有人再按捺不住,第一个站出来的,居然是高拱,“臣以为,土蛮者,素为我大明心腹大患,边关乃至我北直隶所属百姓,受其害无穷。民间百姓,多有欲割其肉而生啖者,若是不杀,怕是不足以平民愤。”
“高卿以为土蛮可杀,其余诸卿以为如何?”隆庆听高拱说完,不急不忙的继续问道。
“启奏圣上,臣意下恰与高大人相左,臣以为,土蛮不可杀。”隆庆帝话音刚落,阶班里又是一人闪出,众人正眼去看,却见是吏部尚书杨博。
杨博历来也算是萧家一系,他的意思,可就是萧阁台的意思?可若是萧阁台的意思,为何又不先说出,反倒是等高阁老说话以后才说了出来,岂不是把堂堂高阁老撂到了架子上头去烤,众人不由得暗中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