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天不在房里。清葵找了许久才在他平日里练武的那片小树林里找着了他。人家不吃饭,居然还能练武练得不亦乐乎。
郁天见到她,收了刀。“你来做什么?”这晚的月色昏暗,遮去了他的神色。
“榔头和丹君要下山去逛夜市,我也想去。”
“不许。”
她一怒,睁圆了眼。“我不是想逃。你要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
“不去。”郁天沉吟了一下子。“为何要今天?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就算以后还有机会,怎么今儿个就不成?”
清葵这话刚一脱口,忽然愣住。
郁天看清她的神情,当她又了魔怔。“怎么了?”
清葵此时的脑里正像一篇白纸,各种各样的线索在白纸上相继浮出,指向最后的结论。
“过几日便是少主的生辰。清葵若是想从这儿脱身,那是最后的机会。”萧错意有所指的样子犹在眼前。
“既然清葵自己选择了留下,那萧某只能祝你顺遂如意,自得出路。”他从容一笑。
她当时只当他的意思是郁天生辰,山寨里会放松戒备,容易逃走。现在这么一想,倒是全弄错了。
“萧错在哪儿?!”清葵瞬间清明,拉住郁天的手臂。
郁天一愣,手臂抽了抽,没抽出来。“萧错?”
“就是萧悔之!”清葵皱了眉。“快,郁天。我们一起去找他!”
“究竟生什么事了?你找师父做什么?”郁天一面带着清葵朝萧错的房间走,一面疑惑地问。
“找他求证一件事。”清葵眉头紧锁,满脸焦躁。“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萧错的房间没有燃灯。她索性抬起一脚,踢开了门。
没有人。虽然光线昏暗,却仍然能看出房间里干净整洁。
“师父大概去了别的地方。究竟怎么了?”郁天也被她感染,隐隐焦急。
“山寨里捉来的人,一般会关在哪儿?”清葵想到了这一点。“快带我去!”
两人赶到山寨的牢洞时,正看见之前被抓的那名官差迎面而来。地上横着负责看管的两个山贼兄弟。
那人见郁天和清葵,脸色一愕,随即探手抓来。
郁天一闪,把清葵推到一边,自己却迎了上去。与那人过十数招之后,便已渐渐不敌,落了下风。
“郁天,别吸气!”
郁天下意识屏息往旁边一闪,清葵手里的药粉一洒,那人下一刻便昏了过去。
“你身上哪儿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郁天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个阴谋。”清葵蹲下身,打算翻查他的衣服。“这个人是故意被擒的。”
郁天一把拉住她。“让我来。”
清葵只得挪开了些。“你看看他里面的衣服,是不是黑色的。”
郁天解开他外头的官服,又剥了一层,里头赫然露出一层黑色中衣。
“是。”他面色冷凝。
清葵往那黑色中衣的领口和袖口瞧了瞧,只见分别有一朵白色的海棠花绣在其上。
“糟了。”她不由得轻呼。
郁天的神情冷。“白棠缁衣卫。”
清葵愣了愣。“你知道?”
“当然。”郁天的眼神微涩。“北都镇国亲王的亲随护卫队,缁衣白棠。谁能不知?”
关于大夏国的皇室权臣,建国历史,清葵在来大夏之前恶补了一番。夏武帝连时暮是大夏的开国皇帝,而与他一同打江山的,除了他结拜的几位义兄弟之外,还有一个便是他的亲生弟弟连时棠。
大夏建国初,夏武帝论功行赏,列土封疆,将西蜀,平阳,岭南划分成郡,由几位义兄弟统领,是为各路郡王,而轮到自家兄弟时,却已没了地方。
然连时棠与连时暮两兄弟感情甚笃,连时棠表示自己不需要封地,可以在北都留守,以辅佐天子。连时暮深感愧疚,索性将北都一域划给了连时棠,封为镇国亲王,尊荣与天子无二。
这白棠缁衣卫,正是连时棠当年在战火中一手培养起来的一队护卫,不仅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且都是些为了主子甘心抛命的能人,难得还团结一致,大夏国人无不敬畏。
可这隶属于北都亲王的缁衣卫,怎么会假装湖州官府的人,潜伏到这么个小小的山寨里头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清葵站起身,“我们应当把这件事告诉寨主。”
“你刚刚找师父——”郁天的心思转得快,立刻将她的行为关联起来,凑成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难道师父他跟这件事有关?”
“你还叫他师父?”清葵皱起眉。“丹君曾经看到他跟衣裳上有白花的人接触,还被他下了药,差点儿变白痴。这件事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怎么不早些说?”郁天脸色青,双眸冰寒。
“我警告过你。再说无凭无据的,就算说了,怕也会被你认为是在挑拨。”清葵心中不安渐盛。“今儿个的事情很不对劲,我们快去找他们。”
两人越是接近前寨,心中越是沉。
之前喧闹的前寨,如今却安静了不少。
走近了,才看见流水席上歪七扭八躺倒了大半人,口角流涎,红光满面,像是喝得心满意足之后醉倒当场。
整个山寨四百来号人,除却负责守卫和做杂役的妇孺儿童一百来号,剩下的过半都躺在这儿。还有一半是不爱喝酒的,大概是已回了房。
连邬寨主和夫人也躺在其中,睡得正酣。
“怎么喝那么醉?!”郁天跃步上前,想把他们唤醒。“爹,娘,醒醒!”
清葵望了望周围睡得忘我的人们,心头一凉,随手拿了一盏酒杯送到鼻前闻了闻。
“真卑劣!”清葵上前拉住郁天。“这酒里下了药,你叫不醒他们的。”
她从怀里掏了一个小瓷瓶,倒出里头的药丸,往寨主和夫人嘴里一人塞了一丸。
寨主和夫人悠悠醒转。
“小天?”邬寨主眉开眼笑地拉他。“过来,一起喝一杯。”
“这酒劲儿还真大。”邬夫人揉了揉脑袋。
“寨主,夫人,出事了。”清葵冷声道。
正在此时,听得一声大喊。
“有官兵突袭!”
这句话像是平地生雷,让还醒着的众人一惊。那些睡倒在流水席上的继续浑然不觉。
有人捶响了战鼓,山寨里顿时一片混乱。
本已回房的人们从房里蜂拥而出,拿着武器朝寨主和夫人处聚拢过来,还有不少人试图唤醒那些醉倒的兄弟们。
“兄弟们,有官兵来犯!大家准备迎敌!”
邬寨主一脸凝重,从夫人手里接过两把大刀,领着还清醒的众人朝门口而去。
郁天焦灼地看向清葵。“还有解药么?”
清葵摇了摇头。“只有两颗。不过若用冷水泼,也许能让他们醒过来。”
“用水泼!”郁天厉声,留下的人们伙同老弱妇孺纷纷打了井水来朝这群醉过去的大汉身上泼去。
不一会儿,还真苏醒了不少。
“有敌来犯,大家跟我来!”郁天举起柳叶刀,仰天一挥。
忽然一支响箭,带着簌簌的风声和一团烈焰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天堑寨的寨旗,最后插在主屋上,破了几片瓦。接下去又是数支响箭落到了干草堆上,顿时燃起了几团火焰。
“他们要用火攻!”清葵朝郁天大喊了一声,却见郁天的眼神定在那片被射穿燃烧着的旗帜上,似乎有些不对劲。
“郁天,你怎么回事?”她连忙上前拉他。
他这才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清葵,你不会武,到后寨去藏身罢。”
这是他一次唤她的名字。她的心情却很有些复杂。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已经破了石机关。萧错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一定早就有了万全之策!”清葵拉住他的手。“万一——”
“不会有事。”郁天望着她的脸,郑重其事。“若我们真的没挡住他们,你——你就带她们去郁泉。”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她能听得见。虽然听见了,她却只有疑惑。
“郁泉?”
“那儿有——”他忽然凑近她的脸,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出路。
这是他们一次那样靠近,虽然是这样紧张的形势下,两人依然感觉到了心神微荡。
郁天别开眼。“走!”他领着一众人等往寨前走去,恰似出征的少年将军。
那羽箭渐频,前寨渐渐浓烟弥漫。又有不少人被箭射中,当即毙命。尖叫恐慌之声布满整个山寨。
没有参加战斗的妇孺们四处逃窜,殊不知这样却又增加了被射中的可能。
清葵藏在屋后想拉住她们,却没人肯停留下来听她说话。邬夫人跟寨主一同去了前方,后寨一乱,无人能劝。
在这片混乱险恶之中,清葵却蓦然想起丹君和榔头之前就在前寨山门。
她探身出去望了望,只见四面皆起了火,前寨山门处杀敌之声震耳聩。等待了许久,火箭之势稍顿,她才朝前寨山门处小心地移去。
满地都是中箭倒地的人们,她不忍再看,却见前方人群蜂拥而入,其中有身披铠甲的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刀剑,朝犹在抵抗的山贼们身上毫不留情地砍刺而去。
清葵从未见过这般残忍无情,血肉横飞的场景。
她只来得及震惧了一会儿,突然心有所感,朝另一处山壁望去。
那山壁高处有一小片平地,平地上伫立着一个人,正是萧错。
萧错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丝毫未动。
“夫人!”
清葵被这一声吼闪了神,再一看时他已不再那里。
她连忙朝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邬夫人身中一刀,躺在血泊之中,犹在苦苦支撑。邬寨主满眼痛心,却奈何身在远处与那些官兵相斗,难以脱身。
清葵也顾不得许多,穿过对战的人群奔到邬夫人身边。
“夫人!”她扶起邬夫人,替她按住伤口,将她挪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你怎么样了?”
这一刀伤在心肺要害,纵使神仙也难救。清葵心下大恸,神情哀戚。“夫人……”
邬夫人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小天——”她已认不出清葵,却还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夫人请放心。”清葵颤抖着手,回握住她的手。“郁天绝不会有事。”
邬夫人的眼神似终于释然,放松了下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清葵咬牙含泪将她放下,探身去找寻郁天和丹君的身影,却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倒在兵戈之下。
守门的阿淳阿律,厨房的大李子,黑的像炭的仇聪仇颖两兄弟,还有那个刚刚有了未婚妻整日里欢喜的刘柱子。
还有裘大,那个面粗却心善的莽汉,虽然中了一箭,身上又被砍了两刀,还在勉力挣扎,目呲欲裂地举刀砍向一个官兵,终于不支倒地,又被人补上了一刀。
清葵躲在屋后,呜咽着咬住了自己的手掌。一次痛恨自己没有习武,没有带足够的药出来,没有能力救任何一个人。
她仍然不死心地用眼睛到处搜寻,却依然没现郁天的影子。
而官兵的数量实在太多,邬寨主也终于难敌众人,被生擒在地。“你们要杀便杀,不用废话!”
官兵在前寨纠集,其中一名身穿蓝袍,留两撇胡须的微胖中年男子颇为醒目。
“你们屡屡与官府作对时,就该知道今日灭寨一事纯属咎由自取!”
他一挥手。“给我杀!”
清葵已不忍再看,只听得刀剑刺入血肉之声,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耳边回响。
“烧了这山寨,一个不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