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成碧匆匆而入时候,郁沉莲已带着尹春脚步点水离开了水榭。他正要派人追去,却被清葵拦了下来。
“成碧,别追了。”清葵神情有些为难。“是我认得人。”
连成碧神情一凛。“你认得人?”
“是——”她偷眼看他,似乎在等待他反应。“是郁沉莲。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不过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噢?”连成碧似笑非笑。“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了啊。”清葵似有些恼。“我们五年前便已没了瓜葛,如今我已与你在一道,怎么也不会跟他走。”
“是么?”连成碧勾了唇,细细地打量她神情。“真已毫无瓜葛了?”
她随即察觉到了,黛眉一揪,怒道:“你不相信我?”她一气之下,狠狠地把他往后一推。“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问那么多?”
连成碧急忙安慰:“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听说他来见你,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清葵嗤笑一声。“难不成我还能跟他跑了?疑神疑鬼。”
“是是是,我疑神疑鬼。”连成碧服了软。“既然他来了北都,我无论如何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请他来摄政王府聚一聚才是。”
“聚?”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了交情?”
连成碧语塞。“之前见过几次。”
“我不想见他。”清葵气鼓鼓地坐下。“别请他来。”
“好,都依你。”连成碧在心中盘算,接下去要如何应对。“刚刚看到有两个人影,除了郁沉莲,另一个人是谁?”
“是我爹。”清葵略一犹豫,坦然回答。
“你爹?!”连成碧愕然。“怎么我从不知道你还有个爹?”
“难不成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清葵没好气道。“有爹有什么奇怪。我爹他认得郁沉莲,两人一块儿来。”
连成碧心中百转千回。之前他也派人查过清葵来历,怎么也查不出她究竟是从哪儿来,家乡何处。她行为率真大胆,修习媚术,身上谜题一个接着一个。他也曾怀疑她跟当年仙丘派有什么联系,但却查不到丝毫线索。在天水门时他也曾尝试问她,被她一笔带过。他原以为她家族大概已经衰落无人,未想到今日忽然冒出一个“爹”来。
他原本打算派人伏击郁沉莲,却不得不暂停这个计划。清葵父亲在郁沉莲身边,万一受了伤或是遇上意外,这罪过可不小。
“清葵,你还未跟我讲过你家中事。”他坐下,将她捞进怀里。“你究竟从哪儿来?若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爹,我险些要以为你是山里生出灵魅了。”
清葵轻笑一声,在他怀里闭上眼,放软了身体。“很快你就会知道。”
昌平城内城隍庙前石庙坊下,两个玄色身影一站一蹲。蹲下那个揭开面罩,一边以手为扇不住地扇风,一边儿大口地呼吸。“人年纪大了,不服老是不行喽。想当年上天山祭祀,一口气来回都不带喘气儿!”尹春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回头朝郁沉莲招了招手:“怎么,还在难过哪?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太闷,不懂女人心思,早晚被甩!”
郁沉莲走出庙坊阴影,脸色在月光下隐隐青。尹春琢磨着这孩子怕是被打击得狠了点儿,忙又安慰几句,只说清葵一定有苦衷,要么便是遭了连成碧算计,这才不肯跟他走。他说得口干舌燥,郁沉莲神情也没有好转半点。
尹春深感做人未来岳丈不易。虽然他平日里看不惯郁沉莲别扭,毒舌损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但心里头实际也对他喜欢得很,再加上现在小葵还有了他骨肉——除却未婚先有子这点有待商榷,其他都挺满意。如今看他被伤成这样,尹春也很有些同情。哪知道他难得安慰人,郁沉莲却一点儿也不领情。
于是他站起身,摆出长辈架势往郁沉莲胸口狠狠去了一拳。“不就是女人被人抢了么?抢回来不就行了!瞧你这颓废样儿!”
郁沉莲终于给了点儿反应,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我明白了。”
尹春松了口气,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依我看,咱们先回去休息。连成碧他再怎么卑劣,对小葵倒还挺真心,也不至于伤害她。要说小葵被人算计——说实话我还真不太相信……”
郁沉莲神情忽变。“有问题。”
“呃?”尹春已经往前走了两步,听他这么一句话又退了回来。“什么问题?”
郁沉莲有些懊恼。之前只被她与连成碧亲密和后来对他冷淡给气昏了头,忽略了她言语之间点滴暗示。清葵如此聪明,不管在什么样情况下都能应对自如,她又怎么会轻易地被人算计着了道?现在想来,她最后说一句话分明是别有用意。他开始仔细地回忆之前对话,抽丝剥茧地分析出线索。
尹春看他呆在原地仿佛老僧入定,不时点头,皱眉,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还当他入了魔怔,双手呵了口热气就往他背心狠狠拍去。快要碰到他时候,郁沉莲忽地一闪,往前走了两步。尹春拍了个空,哎哟一声失去平衡往前栽去。
郁沉莲回身扶住他,双目灼灼。“尹前辈,我懂她意思了。”
“什么——”尹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郁沉莲便已脚步匆匆朝前而去。他擦了把额上冷汗,连忙跟了上去。“小莲子,慢点——你这是去哪儿?”
时值夜半三更,郁沉莲找到东街口饰玉器铺子,二话不说便要上去敲门,被尹春一把拉住。“你这是做什么?黑灯瞎火乱敲门,不怕人家关门放狗?”
郁沉莲略一思忖,收回手来,左右望了望,纵身从围墙翻了进去。
尹春看得目瞪口呆。难不成这小子受刺激过深,改行做珠宝大盗了?他瞧了瞧一丈多高围墙,往后退了几步,狠了狠心加跑蹬着墙壁一跃——
只听得嘎啦一声,尹春跨坐在墙头,双手抱墙面目扭曲,嘴一张一合似在出无声呻吟。郁沉莲听得动静,走回墙头道:“尹前辈,为何还不下来?”
尹春费力地摆了摆手。“腰闪了。你先——去。我歇会儿就来。”
郁沉莲犹豫片刻,点点头。“那前辈你先坐会儿墙头,待我进去摸清状况再回来带你去看大夫。”
尹春无语凝噎地朝他一望,忽然瞪大了眼。“小心——”以他角度,恰好能看见郁沉莲背后悄无声息来了一名灰衣人,正朝他靠近。
郁沉莲蓦然转身,扣住来人咽喉。“什么人?”
被他掐住喉咙男子看上去四十来岁,短眉细眼相貌平常,只是神情镇定不乱,朝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郁沉莲微松了手,那男子勉强出声道:“是我。”
“萧错?”郁沉莲放开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进去慢慢说罢。”萧错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沉莲公子,尹前辈,里面请。”他往里一让。
郁沉莲跟他走出两步,忽然想起尹春还挂在墙上闪了腰下不来,连忙倒回墙壁那边。尹春此刻已是满面哀怨,欲哭无泪,见他掉头回来才稍稍欣慰。“算你小子还有点儿孝心。”
三人进屋,萧错点了油灯倒了茶,与二人围桌而坐。
实际上萧错被傅云和方骓带回天水宫之后不久便已经醒来,但清葵让大家向外界隐瞒他清醒过来消息,又假借那次袁傲行派出刺客混淆耳目,称他已遇刺身亡。这些事情郁沉莲和尹春都略知一二,但清葵出去北都之后,萧错也忽然没了踪迹。当时又正逢天水门剧变,也就没有刻意寻找他下落。
萧错稍作解释,两人才知道他是正是做了清葵耳目,暗中来往于天水和北都之间传递消息,这家饰铺子只暂做安身之处,掩人耳目罢了。本来一切都好好,不久之前摄政王府忽然加重了守卫,清葵身边埋伏了不少暗卫,还有个苏颜同进同出,根本没有单独与他碰面机会。所幸他们之前早有约定,若有任何变故便到这饰铺来碰头,这才得到了些许线索。
“我想这其中必定生了什么变故。”萧错沉吟道:“所以门主才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我递了消息。”
“究竟是什么消息?”郁沉莲忙问。
萧错从袖中拿出一小块极小布料,像是被人从衣裳或手绢上扯下来。这块布料被夹在清葵丢还琥珀坠子后头,正是神不知鬼不觉。布料上笔迹像是匆忙之间写下,十分潦草含糊,只能看出大概轮廓,正是个“尹”字。
萧错和郁沉莲不约而同地看向尹春,尹春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小葵果然孝顺,这种情况下还能想起来要托你问候我一声。”他见两人神情转怒,这才讪讪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这么看来,小葵意思是要让萧错把这布料交给我了?”
另两人脸上皆是“这还用问”表情。萧错道:“还好你们来得巧,我正打算动身回天水门,若是再差了一刻,怕是正好错过。”
郁沉莲接过布料看了半响,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又把它递给尹春道:“前辈,既然小葵要让萧错交给你,一定是其中有什么线索。你来瞧瞧。”
尹春右手拈布,左手扶腰,对着油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这才放下做正襟危坐状。萧错和郁沉莲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却听他悠悠一句:“确是清葵字迹。”
另两人忽生揍人之冲动。“除此之外呢?”郁沉莲按下冲动,耐着性子问。“难道没有别线索?”
尹春摸着下巴,视线没有离开那块布料。“从料子上看,应当是上好香云纱;从形状来看,是来自于衣袖边缘部分。”他一拍大腿,朗声道:“一定是清葵从她袖子上揪下来!”激动之下,他右手一挥,那块拇指大小轻薄衣料被他动作中带起风一卷,直接飘进了油灯,立刻烧了个一干二净。
三人傻了眼,萧错扶额不语,郁沉莲已经开始思考痛揍未来岳丈算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尹春再一次欲哭无泪。“我-我是无心……”
僵持之间,三人都闻到了一股奇特香味,正是从油灯里出。尹春脸色忽变,用力嗅了几下,惊诧道:“这是——迷踪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尹春大笑几声,“真是歪打正着!”
尹春见郁沉莲和萧错疑惑,连忙细细解释。这迷踪粉也是月氏秘药特产之一,凡是涂过迷踪粉东西,在一定范围之内无论藏在哪里都能被迷踪鸟找到。
“小葵一定是把这迷踪粉涂在某种希望我们找到东西上了。”尹春做出断定。
三人稍微沉默,异口同声道:“巫人术。”
尹春喜不自胜,笑呵呵地点头道:“我早说过,小葵这聪明劲儿,没人及得上!”
“既然如此,前辈就快将迷踪鸟召唤出来。”郁沉莲松了口气。“早些找到巫人术,就能早点救清葵出来了。”他看过清葵召出袖尾灵鼹和追食鸟,还当迷踪鸟也跟他们一样,可以通过一些药物叫出来。
尹春面露窘色。“你当是召唤护体神兽?迷踪鸟这东西很难养,通常只跟着一个主子,我确有那么一只,不过带来带去很麻烦,又怕它飞迷了路,我就把它关在笼子里,留在藏音楼了。”
三人一合计,让真尹春易容成路人甲回了藏音楼,而郁沉莲则易容成尹春样子,二天堂而皇之地去了摄政王府。
一场表面上风和日丽,暗地里电闪雷鸣老婆孩子争夺战,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