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黑沙领的东南边境。
科恩卡拉比扬撑着他的“承重者”佩剑,痛苦地半跪在地面上,眼神瞥向远处雪地上的两个人。
那是生死不知的拉斐尔,以及重伤昏迷的米兰达。
可恶。
科恩只觉得肋骨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对方的剑招毫不留情。
普提莱说得对。
他们留在北地极其危险。
但他少猜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们的敌人不止黑沙领。
还有绝日严寒的风雪……
还有……
科恩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那个敌人,看着对方嘴边浮现的冷笑。
还有他。
那个年轻人。
那个从属于“灾祸之剑”,曾在狭窄的小巷里被科恩击败,又被拉斐尔救下的人。
“真是可耻,”科恩奄奄一息地道:“相比起你的老师,你就是个人渣。”
“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剑士……”
“哪怕身为灾祸之剑,也太差劲了……”
他们在抓紧时间赶回星辰的路上,本来一路无事,直到遭到了莫名的偷袭……
科恩看着那个一脸得意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拉斐尔和米兰达,用力地捏紧了拳头。
远处,一匹失蹄的马正倒在雪地里哀鸣着。
“啊,谁让我碰到了你们,而你们又正好身受重伤呢。”
那个年轻的北地男人眯起眼睛,像在小巷里一样,晃动着手上的武器:“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至于我的老师,嘿,他不会知道这一幕的。”
科恩艰难地站起身来,但在英灵宫里所手的伤痛远未痊愈,让他几乎连剑都拿不稳。
不……
拉斐尔的情况远比预想中严重得多……
米兰达的伤情也不容小视……
警戒官咬紧牙关。
现在只有我了……
“噢噢,”灾祸之剑的年轻人嬉笑着,向米兰达瞥了一眼:“那个妞儿看起来不错啊。”
可恶!
科恩狠狠一拳捶在雪地里,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啊!”
下一秒,警戒官怒吼着催动所剩无几的群星之耀,再一次施展出连续不断的攻势。
雪地里,年轻人和警戒官的影子一触即分。
“铛!”
科恩吐出更大的一口鲜血,无力地倒在地上。
佩剑脱手。
他已经到极限了。
尤其是背部,无论是被卡斯兰狠击,还是被图勒哈重摔,对科恩造成的伤害都远比料想中可怕。
让他无力反击。
不。
“你在龙霄城里的威风呢,大块头?你引以为豪的突刺剑术呢?”
“我忘了感谢你呢,”年轻人看了一眼手上被划破的衣袖,哈哈大笑:“作为你在城里赠予我这么多‘礼物’的回报。”
警戒官感受着被刺穿的手臂,感受着那种狂暴的终结之力在肌肉中肆无忌惮的痛楚,只觉得心中激愤。
“还有这个荒骨人,”年轻人嫌恶地看了一眼拉斐尔:“仗着自己有秘科的北背景……”
年轻人啐了一口,随即饶有兴趣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米兰达的身上。
“嘿!你离他们远点!”科恩奋起余力,一拳捶在雪地上,怒吼道:“冲我来!”
“你这个xx的xx的xxx混蛋!”
从沃拉领到西荒,再到北地,科恩悲愤地把他所有学过的脏字都塞进这一句话里。
只希望能激怒对手,能让他……
“别急啊。”
“猜猜看,”年轻人眼色一寒,却伸长颈部,舔了舔嘴唇,丝毫没有被触怒的样子,“我会怎么处理这个漂亮妞儿呢……绝对让你印象深刻。”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年轻人走到米兰达的身边,露出怒意与笑意俱存的表情:“当你惹错了人……”
动弹不得的科恩,悔恨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示威也似地走向米兰达,只觉得万念俱灰。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
科恩痛苦地躺倒在雪地里,从没有一刻如此憎恨过自己的无能。
不。
不!
就在此时。
“嗖!”急促的破空声。
年轻人脸色一变,他突然回身,剑光在身前炸起!
“叮!”
他的手半剑在空中劈中了一柄兵刃,发出金属碰撞的锐响。
那柄半空飞来的兵刃被年轻人轻易击飞,无力地落下。
那是一柄弧度奇怪的短刀。
躺在地上的科恩呆呆地看着那柄刀,一时忘记了反应。
那柄刀……
“拙劣的偷袭,是你的帮手吗?”年轻人弯起嘴角,看向四周,搜寻着偷袭者。
搞什么嘛。
这种程度的偷袭,未免也太简……
但就在下一秒,年轻人的脸色变了。
从他格开那把刀的剑刃上,霎时传来一阵诡异的震劲。
那股震劲深深透入他的体内,让他的半身顿时陷入麻木。
年轻人想要抬起右臂,却发现右手已经无力动弹。
他恐慌起来。
不。
这股震劲。
究竟是……
他没有机会后悔了。
“呼……”
风声呼啸,一个曼妙的身影踩动着惊人的步伐,突破风雪,瞬间杀到他的眼前!
白茫茫的雪色中,刀光乍现!
在诡异的麻木中,年轻人奋起全身的力气,才将剑锋偏移到敌人来袭的位置。
但没有用。
那个身形灵巧的敌人只是在空中稍稍侧身,就让开了剑身。
然后一刀劈出。
“嗤!”
毫无反抗之力的年轻人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对方的刀劈进自己的脖颈。
“虽然都拿着剑,但是相比起来,”敌人操着好听的嗓音,一把推上他的身体,拔出刀刃:“你真的很没品啊。”
“连青皮都比不上。”
“人渣。”
温热的动脉血从年轻人的颈间喷涌而出。
无尽的恐惧中,年轻人目光一凝。
那个瞬间,惊惶失措的他重新看清了对方手里的刀。
那是一柄从刀尖到刀柄,角度歪斜,形似狗腿的刀。
那样的刀……
如果。
如果我能反应过来……
如果我能施展出自己的实力……
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他无力地倒下,无神的双眼刚好对上科恩震惊的表情。
警戒官呆呆地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在风雪里蹲下,将两柄刀插进靴筒里。
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噗!”
一双厚厚的雪地靴扣在他眼前。
视线再向上,是一双同样被厚衣物包裹的长腿。
科恩愣愣地抬起头。
对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脱下厚厚的毛帽,露出一头利落的棕发。
科恩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只是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哈”对方甩动着手上的毛帽扇风,无奈地哈出一口热气。
眼前的女孩把护目镜推上额头,眼眶周围留着镜框压出的红印子。
她有几丝头发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俏皮,鼻子和脸蛋上点缀着一颗颗细密晶莹的汗珠,脸色红润,看上去颇为健康。
也颇为可口科恩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
“老家伙说得一点都不对,北边哪有这么冷,跑了几圈下来居然就出汗了……”
她一边不爽地抱怨着某个人,一边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打量路边的小狗一样,好奇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科恩。
“哟,迷路的少年……”
穿得厚厚实实,却依旧不失风采的地下街女酒保,煞有介事地学着警戒厅里的规矩,玩笑也似地对着警戒官敬了个很不标准的礼节:
“我们又见面了啊。”
蹲伏在他面前的娅拉萨里顿,弯起嘴角,笑眯眯地如此道。
沉默。
科恩依然呆呆地望着对方,一言不发。
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看着他的样子,娅拉无奈地抓抓头发,眨了眨眼睛。
他是被打傻了吗?
下一刻,警戒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两位同伴。
幸好……
幸好……
他解脱似地呼出一口气。
像是瞬间释放了所有的枷锁。
科恩紧紧地闭上通红的眼睛,脸庞扭曲成一团,重重地把脸扣进雪地里准确地说,是扣在娅拉的靴子上。
他的肩膀抽搐起来,发出一下下的啜泣声。
娅拉吃了一惊。
“哎哎,你别哭啊!”头大如斗的女酒保回忆着几次照顾路边受伤小狗的情形,一边手忙脚乱地按着科恩的肩膀,有样学样地捋动他的背部,语无伦次:“唉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在最后时刻帮你干掉了坏蛋,还拯救了你的朋友们,而你现在很感动,恨不得从此请我喝一辈子的酒,以示感谢,但是现在这个场合……”
科恩闻言,想起刚刚的绝望情形,只觉心中更加酸涩。
“啊”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乎,空气里炸响了娅拉气急败坏的怒吼。
“啊啊啊!”
“别用我的衣服擦眼泪啊你这个死青皮!”
半晌之后,看着遍体鳞伤,意识混沌的科恩,安静下来的娅拉轻声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眼前的雪坡,眼里露出犹疑。
但娅拉又看了看与科恩同行的一男一女,不由得抓了抓头发。
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娅拉的脸色黯淡下来。
罢了。
已经找了好多个山坡了。
看来,这个情报也多半是假的。
应该还是会扑空吧。
而且,如果有这个青皮在……
找起人来,应该就方便多了吧?
“算了算了,还走得动的话就跟我来,”想到这里,娅拉大咧咧地拍了拍科恩的背部,“我知道,附近有个星辰人和北地人共用的猎人小屋,有些补给,可以让你们休息一下。”
科恩强打精神,意识模糊地看着那个奇特的女孩儿:“什么?”
“喂,事先说好啊,”女酒保低头对上警戒官的眼神,恶狠狠地道:
“我可是要收费的!”
科恩和娅拉所不知道的是,雪坡的另一边,隔着几百米之外的大针林里,一群裹着厚厚衣物的人在静静地等待。
黑街兄弟会里的十三大将之一,“雷斧”奥斯楚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
“离预定时间,已经超了半个小时,”奥斯楚不满地道:“他们没有出现无论是那个老鬼,还是那个一脸高傲的小子。”
与他同行几个兄弟会成员也纷纷不耐出声,赞同他的话。
“哼,也许他们习惯了跟血瓶帮合作,”其中一个人不屑地摇摇头:“他们大概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下等人。”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满面刀疤的中年人回过头来,眼神犀利而吓人。
随着他的回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再等一会儿,这是当年贺拉斯王子为了绕后偷袭埃克斯特,在大针林里特意开辟出来的秘道之一,”兄弟会的军火走私巨头,“铁心”山达拉罗达冷冷开口:“现在又是北地的绝日严寒,视野不好,他们不一定找得到这条路。”
多亏了星辰和埃克斯特关系紧张,否则,想找到这样的时机还真不容易。
奥斯楚叹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身后。
那里,是被粗绳绑缚着的十几个小孩子,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奥斯楚皱起眉头:他看见其中一个畏缩的孩子断了一只手,而另一个比较清秀的幼女,脸上居然还留着疤痕。
这些货色……
奥斯楚走到罗达的身边,瞥了其他人一眼,让他们都离远一些。
“就凭这些从乞儿里挑剩下的伤残货色,”雷斧转过身,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老大:“他们也看得上?”
“还不如直接让莫里斯那个胖子……”
罗达微微弯起嘴角,让脸上的一道刀疤更为狰狞。
“这只是第一次谈判,这些货物是我们的合作诚意他们不缺武器也不缺渠道,缺的是人手,”罗达淡淡地道:“而且,莫里斯也不会同意的。”
奥斯楚露出不解的表情。
他看向那群孩子,里面那个稍大的男孩让他看得很不顺眼:那个眼神颇为不敬。
“我们必须要瞒着会里的其他人,跟他们合作吗?”
作为罗达比较看好的后起之秀,奥斯楚有着不少的发言权,这个年轻人试探着发出质疑:“包括……他?”
罗达似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别误会了,我依旧敬佩黑剑。”
“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这位凶名在外的军火老大缓缓开口:“但他们的思想太老旧了,无论是兰瑟还是莫里斯他们仍然把越来越大,已经深入城市角落的兄弟会当做佣兵团来经营。”
不仅仅如此。
罗达默默地道:他们还活在过去。
试图为当年的血色招魂。
但我们不能活在过去。
得看得更远。
应对迟早要到来的风暴。
“可时代在变化,”罗达慢吞吞地道:“当靠着庄园吃饭的贵族也不得不到城市里来谋生,当手里铜板富裕的商人也能成为王国贵族的时候,我们兄弟会也是时候需要改变了。”
“我们不能止步于混混那么简单,也不能沦为血瓶帮那样的贵族奴仆。”
奥斯楚的表情停在了上一秒。
“但是,”他颇有些不自信地道:“我们只是……”
罗达倏然抬眼,目光慑人。
让奥斯楚微微一顿。
“我们是无数破落的商户,无数走投无路的手工匠,无数失地的农民,无数被生活所迫的亡命之徒,无数城市里的卑微者,是与那些生而高贵的‘体面人’格格不入的反面,是由无数既无权也无势的下等人组成的黑暗潜流。”
罗达扯出一个吓人的笑容:“但既然体面的平民商人和粗俗的乡下贵族都能组成团体,在国是会议上占据一席之地,借着国王的威严与大贵族们分庭抗礼。”
“那为什么我们就非得窝在阴沟里,争抢大人物们留下的残渣剩饭?”
“我们得看得长远一些。”
“所以得事先准备哪怕要瞒着其他人。”
“才能在改变命运的契机到来之际,抓住机会。”
改变命运的契机?
奥斯楚低下头,压下心中的不解:“但为什么是他们?”
“那群被扫地出门的叛徒?还跟我们的死敌不清不楚?”
罗达目光一顿。
“他们不是不清不楚这么简单,”罗达淡淡道:“一百多年前,如果没有灾祸之剑,也就没有血瓶帮了。”
我们的老对手……
可不仅仅是一个黑帮那么简单呢。
他缓缓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摩挲着上面的铁手套。
奥斯楚面露疑惑。
“在血色之年以前,我曾经是贺拉斯王子的传令兵,了解了不少让人不安的事情,”罗达露出凝重之色:“你以为,作为一群叛徒,‘灾祸之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奥斯楚微微一愣:“以曾经毁灭世界的灾祸为名?我看过冥夜神殿的戏剧,也许这样听上去更吓人?”
罗达寒声而笑。
“如果,”罗达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他的学生,眼神深邃:“如果这个名字不仅仅是为了吓人……”
“而自有深意呢?”
奥斯楚顿时为之愕然。
又过了好几刻钟,对面的雪坡上还是空无一人。
风雪越来越大。
罗达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走吧,”最终,军火老大呼出一口气蕴藏着怒意的气息,“看来,他们是不会来了。”
奥斯楚面色不愉:“那我们的合作怎么办?”
罗达冷笑一声:“无妨。”
毕竟,不止他们一家……
掌握着能掀翻世界的钥匙。
他转过身,走进稠密的大针林里。
奥斯楚轻哼一声,让兄弟们把那群快冻僵的孩子们拉回货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