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的第一线阳光攀上窗台,洒进房间,泰尔斯就醒来了。
像过去六年里的无数次一样,他深吸一口气,从地面上爬起来,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背部,将枕头和被子扔回床上。
窗外的庭院里,古树依旧厚重泰尔斯从仆人的闲聊中得知,这棵树也许早在埃克斯特立国之前就存在了星辰的几位士兵打了个呵欠,外围的北地人们正在换班。
还是老样子:三分之一的大公亲卫,三分之二的宫廷卫兵。
将他守卫得严严实实。
洗漱完毕的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从脸盆上抬起头,搓了搓自己的脸,重新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他的视线掠过书桌上的典籍,掠过武器架上的剑盾,掠过房间里的一切,呼了一口气,释然地摇摇头。
泰尔斯像往常一样束好自己的靴子,绑好皮带。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仿佛在做一件最庄重的事情,甚至比平常花了更多时间来整理领子,拉紧袖口。
他重新整理了一些重要的随身物品:
腰后锋利如昔的jc匕首。
始终放在怀里的,一块能掩盖呼吸的黑布。
六年前,从夜幕女王得到的那串倒霉的血獠牙手链。
努恩王交给他的,一幅轻便却隐藏着可怕秘密的宫廷地图。
还有从闵迪思厅得到的,一页画工粗糙,来历作者却大不寻常的画纸,上面绘着一副少女素描。
泰尔斯默默地把画纸叠进地图里,卷成卷轴,然后用黑布把它跟手链一起缠上,塞进怀里的口袋。
今天,就是今天。
敲门声传来。
王子深吸一口气:“进来吧”。
门开了,普提莱咬着他的烟斗走进房间,笑眯眯地道:“真早啊。”
王子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兀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
“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最后一位直属伯爵在昨晚抵达了龙霄城,”普提莱轻哼一声:“所以,按照……”
泰尔斯点点头,语气里丝毫不见紧张:“我知道,既然龙霄城封臣已经齐聚,那听政日就会在今天召开。”
是啊,就在今天。
他看着庭院里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百感交集:“祈远城使团怎么样了?”
“无声无息。”
“黑沙领那边呢?”
“没有动静。”
“英灵宫里?”
“与往常一样。”
泰尔斯点了点头。
风暴之前,总是平静的。
泰尔斯的视线掠过整个鲜血庭院。
他幽居了两年多的地方从少女大公成人,他被赶到这一方被遗忘之地开始。
据后厨的那个孩子,约瑟夫所说,这里曾经是某位龙霄城大公的养病之所在那位大公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时候,他果断地把位子让给了继承人,自己则走进了这一方偏僻的庭院,在床上孤独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着狱河摆渡人的铃声。
从那位不知是何人的大公开始,鲜血庭院就成了英灵宫旁的不祥之地。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庭院里的破败惊景象,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涌起对这个地方的亲切感。
王子轻笑一声。
“你觉得她怎么样?”泰尔斯突然道:“龙霄城。”
身后的普提莱眉毛微抬,似乎有些惊讶王子的问话。
“龙霄城?”
“一座城池,”瘦削的老男人吐出一口烟,语气波澜不惊:“不多也不少。”
不多也不少?
“她矗立在这里上千年了,”泰尔斯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闸,摇了摇头:“过去千年,无数人来来往往,生生死死。”
国王,大公,士兵,贵族,平民……甚至龙。
或王子。
“可她依然矗立在这里,无论谁居于其上的人是谁,无论谁施以统治,无论谁埋骨此处,”泰尔斯长叹一声:“她见证着一切,足足千年。”
六年前,星辰的王子踏上这片土地,差点引燃延烧两国的战火。
六年前,血之灾祸循着夜色汹汹而来,在可怕的声浪中毁城夺命。
也是六年前,天空王后从天而降,在震耳欲聋的龙吼中,烧尽了那一夜的喧嚣。
依旧是六年前,巨龙血洒遍地,伟大的天生之王死于非命,弑君者踩着他的尸骨,戴上了血迹未干的王冠。
但她,龙霄城依旧在这里,继续见证无数历史。
如同过去千年。
身后的男人没有回话,只是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两千。”
泰尔斯回过神来,脸色微动:“什么?”
普提莱轻嗤了一声,颇有些随性:“如果你追溯到远古帝国时代的亚伦德堡,那龙霄城的历史就是两千年。”
泰尔斯转过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三千年,”抽着烟斗的男人一脸戏谑的笑容:“如果你还算上诸王纪里的北方王城遗址,”
“而若是从蒙昧时代的残垣断壁,乃至兽人们的兽皮帐篷开始算起的话,”普提莱向着墙上一个斑驳掉色的云中龙枪标志努了努嘴:“四千年应该不成问题……再往上,我能给你数出几万年来。”
泰尔斯挑起了眉毛。
“但龙霄城的这片土地还在这里,”普提莱摇着头,话语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而你要为从古到今的几十万几百万年,每一只死在脚下土壤里的蚂蚁祈祷一次,感叹龙霄城的历史吗?”
“省着点吧,因为你于龙霄城而言,根本屁都不是。”
王子一时语塞。
泰尔斯转过视线,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
“普提莱。”
王子嘲讽地摇摇头:“论起扫兴,你真是无人能及。”
泰尔斯放下心中的感慨,转身走向房门。
普提莱轻笑出声,看着王子的背影,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四十三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龙霄城。”
泰尔斯脚下一顿。
普提莱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莫名的悠长意味:“那是635年,卡恩王逝世,以及努恩王加冕的前一年。”
已经这么久了啊。
普提莱盯着脚下的地板,不自觉地摩挲着手里的烟斗。
所有的过去。
他哂笑着摇头道:“我那时十五岁,作为新上任的王子侍从官,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
泰尔斯转过身来,眉头紧皱。
“侍从官?”王子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当时是跟着……”
“是啊。”
“先王长子,米迪尔殿下,”普提莱看也不看他,轻哼一声:“当时他比现在的你还小一些,同样不走运地卷入了麻烦。”
泰尔斯心中一动。
米迪尔璨星。
是那个故事。
那个六年前,努恩王在那场决斗之后告诉他的故事。
关于那个年少的璨星出使龙之国度,毅然无畏地面对国王与大公的故事。
瘦削的男人摩挲着自己的旧烟斗。
“带着艾迪陛下的使命,我们年轻的使团踏进了龙霄城……兴奋、激动、好奇、紧张、忐忑、颤抖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傻样。”
“哥洛佛怒目圆睁,好像觉得只要这样北地人就会尊敬他;老烟鬼亚尔培特从来都放不下他的烟斗,那几天居然丝毫未沾;大巴尼是王室卫队的副队长,疑神疑鬼的他大概觉得殿下的耳洞里都可能藏着敌人;萨克埃尔是卫队的新秀,第一次随殿下远征的他,尽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连现在怀亚的样子都不如。”
普提莱不再吸他的烟斗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半空中,投向只存在于追忆里的远方。
“但是王长子,年轻的米迪尔只是微笑。”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想了想自己初至龙霄城的那一天,然后在心里描绘着四十三年前,另一位璨星到达龙霄城的那一天。
“他仿佛要把一切情绪都埋葬在他的笑纹里,无论悲伤还是痛苦,无论紧张还是忐忑。”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普提莱重新把烟斗含进嘴里,猛吸了一口。
就像要留下曾经的回忆。
“几十年过去了,当我重回龙霄城,”吞云吐雾间,普提莱的脸容模糊在烟气里,但他的声音却朦胧传来,满布泰尔斯读不懂的感情:“我以为我会感到释然,或者感慨,或者以经历者的身份,对着这个当初的城市,哂然一笑?”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对着这座城池伤春悲秋。”
烟气散去,瘦削的老男人抬起头来。
“但没有。”他语气冷漠。
泰尔斯皱起眉头。
普提莱直直望着他,眼中清冷:“什么也没有。”
泰尔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唯一回到我眼前的记忆,不是龙霄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普提莱摇摇头,他抬起脚步,向着王子走去。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何以回话。
“很多年之后,我就想通了,”普提莱站定在泰尔斯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真正让我记住的,不是龙霄城。”
“而仅仅是当年在龙霄城里的同伴们,以及米迪尔殿下的微笑。”
是那年一起懵懂而行的故人们。
“值得你铭记的不是这片土地,”老男人轻声道:“而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你跟他们所共同经历的故事。”
沉默。
好半晌,心绪复杂的泰尔斯才堪堪开口道:“那他们呢?”
普提莱眼神一动。
“当年的使团,”王子默默地补充道:“跟你一同经历故事的那些人?”
但普提莱没有回答。
他毫不犹豫地举步前行,掠过泰尔斯的身侧,走出房间。
“你该走了。”
泰尔斯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窗户,持续了好一会儿。
“是啊,”泰尔斯轻叹一口气,整了整已经很整齐的领子:“该走了。”
王子转过身,迈出了房间。
“尽管这是女大公阁下的命令,但我仍然建议您,在听政会上低调行事,”从鲜血庭院通往英灵宫的走廊上,负责护卫的贾斯汀勋爵冷冷地道:“以您的身份,在龙霄城的几位伯爵面前显得太高调,是很不明智的。”
“当然,”泰尔斯面色不变:“多谢您的提醒,勋爵。”
他自动无视了身周的龙霄城卫兵,在怀亚和罗尔夫的陪同下,心事重重地前进。
贾斯汀点了点头,这才回到他的行列中去。
怀亚撇撇嘴,显然对前白刃卫队副指挥官的态度很不满。
侍从官脸色沉闷,眼神凝重,明显感知到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气氛,他的身侧,罗尔夫的脸容依旧隐藏在银色面具下,不辨心情。
“为什么不带埃达小姐来呢?”怀亚担心地道:“这么大的日子里,您的安全……”
“你听见勋爵的话了,”泰尔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在严肃的英雄大厅里,她大概只能惹麻烦尤其是面对北地人。”
罗尔夫转过头,轻蔑地瞥了怀亚一眼,向他比了一个怀亚看不懂的手势。
“但是如您所言,殿下,龙霄城的封臣们可不是女大公,他们对您的态度,”怀亚强忍住对同伴的不满,向前两步,轻声道:“您知道,这是北地人的争端,您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泰尔斯挑起眉毛。
“怀亚,你会想念过去吗?”
怀亚对这答非所问的话愣了一下:“殿下?”
泰尔斯摇摇头,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似的轻笑道:“抱歉……你知道,今天普提莱特别感伤,感觉像是老人临行前的叮嘱,婆婆妈妈我也被他影响了。”
怀亚狐疑地看着王子,脚下不停,眼中的担忧之色更甚:“我当然想念过去,殿下,但是我更关注未来……您的未来。”
泰尔斯扯起嘴角。
一边的罗尔夫发出嘲讽的怪哼,让怀亚又是一阵不爽。
“罗尔夫,”王子转移了目标:“你会想念过去吗?”
泰尔斯回过头看着随风之鬼,心中回想起遥远的曾经:“你知道,那些血瓶帮里,街头喋血的日子。”
罗尔夫的眼神现出迷惘。
但几秒之后,随风之鬼就迅速抬起头,比了一个手势。
【不。】
“没有?”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至少你那时还是自由的。”
罗尔夫面具上的双眼微微一动。
自由?
血瓶帮……
凯萨琳老大……涅克拉……
罗尔夫捏紧拳头,在恍惚中感到喉部和膝盖在隐隐作痛。
他再次举起双手,比划手语,继续着他跟王子的私人交谈。
看得一边的怀亚心中颇不是滋味。
【身体,自由。】
罗尔夫眼神冷漠,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但是,这里,不是。】
泰尔斯嗤笑一声。
“所以你宁愿继续现在的生活?”王子摇摇头:“这可不是条好走的路。”
罗尔夫从嘴里重重地“嗬”了一口气,仿佛对雇主的话嗤之以鼻。
曾经的随风之鬼耸了耸肩,敲敲自己的膝盖。
衣物下传出金属的铿锵声。
【所以我换了双腿。】
泰尔斯轻笑出声,惹得两侧的护卫们频频回头。
“很好,”王子看上去心情愉快:“今天你跟我一起去大厅里,米迪拉。”
罗尔夫点了点头。
但怀亚随即意识到了不对:
“殿下?”
泰尔斯回头看了他的侍从官一眼:“而你待在大厅外,怀亚。”
怀亚的脸色变了。
“但是……”
他还没说完,泰尔斯就回身捞住了怀亚的肩膀,把他扯向自己。
“听着。”
“我需要你在外面,需要帮我做件事,可能听起来有些荒谬,”比王子高了一个头的怀亚被泰尔斯扯近后者,听着他轻声道:“事实上,我希望用不上……”
“殿下,”怀亚拉下脸色,语气焦急:“如果您预感到了什么不对劲,请……”
但泰尔斯打断了他。
“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过的话,”王子表情如常,但他的眼神却无比认真:“怀亚,无论发生了什么……”
怀亚怔住了,他看着泰尔斯的这副模样,心中涌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王子……
你……
“我知道,‘别慌’,”侍从官的声音有些苦涩,复述着泰尔斯的话:“还有‘相信您’。”
泰尔斯点点头,露出微笑:“那你相信我吗?”
怀亚没有说话,他紧绷着脸,把拳头按上心口,微微一躬。
泰尔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点头。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越过渐次增多的宫廷卫兵和大公亲卫,直到站在熟悉的英雄大厅前。
听政日。
泰尔斯心情凝重地咀嚼着这个词,走进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