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户口迁移 被困西安(二)
作者:郭语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88

第二节

1963年1月23日(即农历腊月二十八)早晨,我怀揣着户口和在五里庙学校临时代课积攒下来的二十几元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一床薄被,两件单衣),肩上挎着一个已经褪了色的旧书包,里面装着《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首》、《李白诗选》、《杜甫诗论》和新近才出版的1、2、3、4、5……《中华活页文选》几本书,以及我的几样洗涑用具。在一个冬雾弥漫的天气里我离开了亳县五里庙小学,匆匆向北走去。

从此我便踏上了一去不返流浪大西北的人生路……

亳县位于安徽省的最北部,它像一只牛角一样插进豫东地区。由于地处偏僻,直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境内还没有一寸铁路。如果需要乘火车到外地,必须向北行走七十公里才可到达河南商丘车站搭车。这里也是十二年前,母亲带领我们由台湾返回大陆,于1950年10月从上海乘火车经南京,蚌埠到达商丘而后返回亳县的。在亳县生活十二年后,我家破人亡,多遭磨难,无法生活被迫迁出户口,流落他乡……

我从亳县步行了七十公里,在第二天的下午才来到道北(铁路北)朱集子――商丘火车站。当年我们由东南宝岛返回中原,而今是我独自一人由中原流浪西北,东来西去商丘都是我的必经之地,似乎我与商丘有种不解之缘。也让六年前亳县花戏楼旁的瞎子算命的说对了,最终我还是向西飘零。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闹得国民经济萧条,农村劳动力丧失,人们的生活苦不堪言。尤其是黄河以南、以东的鲁、豫、皖三省交界地区的农村,一到冬末春初青黄不接的时候,这里常有人外出讨饭。其中以兰考等地较为严重。

当我来到商丘火车站已是脚上打泡两腿酸痛,筋疲力尽,疲惫不堪了。走进售票室买了一张当天晚上七时开往西安的慢车票,本想到候客室里休息一下,但是不大的候客室几条木椅子和地上都挤满了人。有的干脆歪倒靠着或枕着自己的筐子、行李横七竖八地倒地而睡,室内的烟味,汗味,臭味混合在一起,空气污浊,气味难闻……时而还有几个衣服破烂,面色憔悴的老人和孩子,端着破碗伸着枯瘦的黑手在候客室里走来走去,向别人乞讨食物和钱……

看到此景,心里十分沉重,一阵酸楚!我在里面不愿意多待,急忙退出候车室又回到车站门前。

此时我又渴又饿,饥肠辘辘,走到一个打烧饼的摊上用四两粮票和两角钱买了两个烧饼,坐在一个台阶上准备充饥。没想到突然从我背后跑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又瘦又黑的小手从我眼前一掠,我手中的烧饼就不翼而飞了,到了他的手里。乞儿边跑边往烧饼上面吐唾沫,还不时地回头望着我是否在追他。

――他瘦如刀削的面颊,黑青凹陷的眼窝,油污褴褛的衣服和那抢走我的烧饼时落荒而逃的神色……已使我心碎,眼中含泪!

我禁不住地向他喊道:“你别跑……小心路滑摔倒!烧饼我不要了”。

然而他根本不听,跑到马路的对面远远地站住,双手捧着烧饼在狼吞虎咽地吞食,还不停地朝我这边张望……

常言说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这是饿娃也不管我这个饿汉的饥啊!

此时站上铃声在响,由徐州开往西安的445次慢车将要进站。人们蜂拥到剪票口,如同潮水般地涌向站台。

随着一声笛鸣,列车驶进站道,人们像炸了窝的黄蜂一样朝着刚进站还没停稳的车边拥去,呼喊着,吵骂着,背着、拎着、抬着各种各样的包包、筐筐,在商丘的站台上,顺着刚停下的列车奔跑呼喊,要冲进车厢。有人拼命地朝车门拥去,有人着急地从窗口递东西翻窗上车,人群中还不断传出“我的鞋子掉了”“我的帽子不见了”的喊叫声……

这时列车仿佛不是人们的运输工具,而是成了大家进攻的目标,攻克的对象,为其拥挤,为其相争,为其拼命,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今晚在商丘车站乘车确实让我开了眼界,似乎在此看了一场“星球大战”。

经过十几分钟激烈而又疲劳的大战,多数乘客已经上了车,站铃一响,火车开始徐徐运行;但是站台上还是拉下了一些没有挤上车的人,他们只有眼巴巴的望着西去的火车兴叹!在此等下去再赶下一趟车了。

此时火车已经驶出商丘,前面就要到达民权、野鸡岗和兰考,列车像一条巨大的长龙不停地喷吐着粗气,在这天寒地冻的黄淮平原上爬行……

先前经过一番较量刚刚挤上车的乘客,此时还在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多数人坐在座位上或倚靠在放在过道边的行李上休息。但这时仍有几个人在为争抢座位和摆放东西而相互对峙,吵骂不休,以至于大打出手,一时间车厢内又上演了一场“星球大战”,引起了一阵骚动!谢天谢地幸亏是在一个饥馑的年景里,这些人还没有吃饱肚子,要不然几个人上前制止,岂能让这种“窝里斗”善罢甘休!

上车后,我坐在一个靠近车窗的座位上,心情苦闷,倍感凄凉!时而把脸贴近玻璃向外张望……虽然此时窗外已经降下夜幕,大雾茫茫,但是我还是想在这即将离去的时刻再看一看这古老而又丰厚的中原大地她那夜幕迷人的景色。

我和身边这些外出的农民们不同――他们虽然在入冬时就出来外面乞讨食物,但是在这除夕之夜(1963年1月24日,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因为本年十二月小,当晚就是“除夕”),他们匆匆忙忙,归心似箭,再有几站路要不了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家和亲人团聚,共度春节!虽苦也甜。

在这“除夕”之夜,他们是由外面往家走,而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却是由亳县流向他乡!当时前途渺茫,吉凶未卜,不知道我的户口迁移到西安能否落上?今后我的命运如何?又要流落到何方?这一切对于我来说还都是个未知数。

由徐州开往西安的445次列车,是下午由徐州开出,次日夜间到达西安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仿佛当年这趟车是专为河南、陕西农民朋友开设的。此线从豫东到豫南西在河南境内铁路就有一千多华里,每逢省市、州县、乡镇大小站,站站必停。有时为了避让特快、直快客车和专用货车,途中还要多次临时停车,于是我们这趟列车就成了“先人后已”,名副其实的慢车了。

这时列车似乎不只是人们的运载工具,有时还可以兼用于途中的‘旅社’(客店),然而这正合我意,对于我这个年关无家可归的人来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火车从商丘开出,经过民权、野鸡岗、兰考等地驶进开封车站,车上的乘客几乎下了三分之二,原先拥挤的车厢现在渐渐变得空当起来。

临近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列车到达郑州车站又有一批乘客下车,匆匆而去。

这时,站台里高大的钟楼上,时钟伴随着“东方红,太阳升……”的乐曲敲打十二下,人们辞旧迎新跨进了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凌晨,北风凛冽,雪花纷飞,意味着瑞雪兆丰年,大家祈盼在这新的一年里会有一个好年景……

此时宽阔漂亮的郑州火车站里,空空当当,没有一位乘客,站上只有一个手提红绿灯的当班工人师傅,在寒风中等候着给我们列车发开车信号。

一会铃声在响,站里亮起了绿灯。

我们的列车像一条躺在冰冷的铁轨上已经冻僵的蟒蛇,这时才开始苏醒,前后蠕动,吐着粗气,慢慢地开出了郑州车站。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怪,正像钱钟书先生所写的《围城》一样,有时人们急于挤上车,有时又会有人从车上匆匆离去……

夜晚在寒风中西行的445次列车,第十五节车厢里此时只剩下两位乘客――一位是我坐在车厢的中间,另一是坐在头上座位的中年男子。

列车员从她的小小值班室里走出来,对我们讲:“你们俩都是去终点站西安的旅客,沿途也不需要报站了,夜里可以躺在座位上睡觉,天亮后你们可以到餐车里去吃饺子。

年初一夜晚快十二点钟的时候,列车终于到达了西安车站。出站后已是大年初二的零点过五分。我按照姑母的来信地址寻路,最后终于来到了西安市西大街城隍庙东道院二十号姑母家。

半夜到来,姑母见我又惊又喜,忙着给我做饭,并不停地在问老家的情况……

在吃饭时我将户口粮关系拿出来交给我姑父,他让我先休息两天,到西安各处看看,等过了年上班后他再去给我报户口。

于是我就安心地在西安游玩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