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找工作,为了生活,我曾经去过那塞外人烟稀少、荒凉而又浩瀚的沙漠,它能容下这世间所有的冷漠。
――笔者
第一节
我在西安走投无路的时候,听说住在莲湖公园西面张连大伯家中来了一位远道的客人――他是在六零年老家(闹饥荒的时候,孤单一人由安徽亳县跑到内蒙茫茫沙海中,后来在乌达矿物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一干就是四年。
那里虽然偏远艰苦,但收入十分丰厚。每月可拿上八十多块钱,这在老家相当于一个县长的工资,就是在西安也是一个普通工人每月收入的两倍。他这次回乡探亲,并把老婆带来一道返回内蒙,途中在西安休息两天,顺便看看老乡。
我得知这一消息,急忙前去向他打听寻找工作的事。
来到张大伯家见了这位李大哥,他三十出头,高高的个子,人稍瘦,但很精神,善于言谈。当我问他回去后能否帮我找一份工作?不知是当着老乡的面不便推辞,还是他为人直爽,他马上回答道:
“内蒙地广人稀,尤其矿区非常需要人到那工作。”他并且给我留下了联系地址。
这一消息对于我一个即将要困死沉没在西安茫茫人海中的浪子来说,确实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喜出望外,再三向他道谢。
回来后,我向姑母、姑父说明了此事,并告诉他们打算到内蒙去碰碰运气!可是他们并不同意。
西安虽好,但我的户口迁来两个月了都不能报上,既找不到工作,又不供应口粮,在此如何生活?内蒙虽然偏远,条件艰苦,但只要能找到工作,再苦也能活命,哪处青山没柴烧?哪里黄土不埋人?
他们二人听了非常无奈,也只好由我而去.
半月后,于1963年3月25日的傍晚,我怀揣户口,背着由亳县来时所带的简单行装,孤身一人由西安上车先去兰州,然后再由兰州转乘开往包头的火车,沿着铺设在茫茫大漠中的包兰线,开始了我“走西口”的艰难人生旅程……过了宝鸡,直至天水,渭河两边峰峦叠障,郁郁葱葱,山高路回,渭水潺潺,宛如仙境,列车出入大山隧道,恰似一条巨蟒游弋在云雾弥漫的林海中……
然而,火车由兰州越过黄河,过了白银(市)驶出甘肃境地,便来到了宁夏沙坡头,进入了千里茫茫的大漠区(位于腾格里大沙漠),列车在这里像一条长蛇缓慢地在沙漠中爬行。
铁路两侧沙丘起伏绵延不断,上面用稻草布成方格作为沙障和植物相结合的固沙方法来防治沙害,以保铁路正常运行。
这里人烟稀少,分外荒凉!火车行驶几十分钟也见不上一个村庄,唯有道边几间孤零零的砖房小站。
一望无际的大漠上,我只看到了几峰慢慢悠悠走动的骆驼……,并没有看见什么“塞上江南”的风光,下午倒是欣赏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列车行至银川已是夜晚,我仅看到一些闪烁的灯光。
过了中宁,火车沿着黄河,顺着贺兰山几乎正北运行,驶过石嘴山很快就进入了内蒙境内,此处就出现了鸟儿也不飞,兔子也不跑,干旱荒凉的乌兰布和大沙漠,乌达矿区就在这里。它隶属于乌海,距包头市已经不远只有几站路了。
乌达矿物局实质上就是一个管理几个煤矿的部门。它处于贺兰山北边,深入大漠之中。
荒漠上的乌达车站,又分出了一条支线通往矿区,由此运进物资,从里运出原煤。
3月26日下午,我由兰州上车几乎经过两天两夜的行驶,才来到这塞外乌兰布和大沙漠。当我疲惫地走出小站,朝着一个沙丘走去的时候,顿时感到此处异常荒凉!这里既没有树,也没有草,连一只鸟儿都见不上,我回过头来再看下面的乌达小站,好像天上掉到沙漠中孤零零的一块“陨石”……
此时我辨不清方向,分不出东西南北。在这天苍苍,野茫茫的沙海中,我又向谁去问路?如果再盲目地乱走,不是被渴死,就是被饿死,若是到了夜晚我又上哪里去住宿?这时我想到了狼群,想到了毒蛇,又想起了荒漠中的幽灵。在这荒凉的沙丘上,我已是六神无主了。
我只好又转回小站。
这时从站里出来一个工人师傅,我急忙上前询问:
“请问师傅去乌达矿物局怎么走?”
他有些诧异地问:“你从哪里来?”
“西安。”
“你找谁?”
“我找在那工作的一位老乡。”
他用手一指“看到了吗?那个道叉上停的几节车皮,过一会就是到矿上去的。”
我向他道了谢,背上行李跨过几道铁轨就爬上了那节“闷罐子”车厢里,此时上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过了不大一会,果然由站里驶出一辆机车挂上这几节车皮,有气无力地爬过沙梁,向北朝着矿区驶去。
半个多小时后,火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位像是采煤的工人师傅告诉我:“你要找的货站就在这里。”
我拿上东西,慌忙从车上跳下来,火车又继续向矿上驶去。
所谓货站――实际上就是建在酷似一个塬的沙包上的露天库。在铁道一旁堆放着一些圆木、方木、沙木条、角铁、钢筋等煤矿井下所用的物资。
此时在不远处就有人干活,他们在搬运木头。四个人抬着一根粗大的圆木,迈着沉重地脚步,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
打那边走过来一个工人,我上前问他:
“请问李应成是不是在这里工作?”
他用手一指说:“就在那边干活。”并帮我喊道:
“李应成!有人找你。”
从人堆里走过来一个身穿工作服,搭着垫肩的高个子男子,向这边走来,边走边问:“哪个找我?”,当他走近时我才认出,赶紧上前喊道:
“李哥我来了。”
他先是一愣后又是一笑说:“好!到家里去吧。”
李哥帮我提着行李,我跟着他朝坡下走去,走了不足百米,前面孤零零的有两间高出地面不到两米,上面抹着泥巴的小屋,他说这就是他的家。
此屋在西北地区叫做半地窝子(或地窝子)。先在地面向下挖上一米左右,留下门窗,然后在土台上面垒上土坯,搭上几根木棍,盖上一些树枝,铺上些麦草,再在上面撒上干土,最后在房顶上抹上一层厚厚的草泥,于是一个既省料又省工,冬暖夏凉的地窝子就地落成。好在北方沙漠戈壁地区干旱少雨,不愁房屋漏水的问题。
李大哥屋里中间还支着两根木柱,防止房顶向下塌陷。靠着西墙打起足有四米长,两米多宽的土坑,室内虽然条件有限,但摆设到还有序。
此时李嫂正在忙着做饭,他们有一个不满周岁,逗人喜爱的儿子。一家三口流落在塞外,靠着辛勤劳动,在此知足而又平静的生活。
李哥为人忠厚老实,李嫂性格朴实。
我到这里尽管给他们增添了一些吃、住的麻烦,但是他们还是热情地接待了我。一日三餐热菜、热饭,让我过意不去,使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转眼来了三天了,拜托李哥帮我找工作之事还是没有一点着落,还得等他休息时才能去矿上询问,我只好听候消息。
午饭后,李哥上班去了,李嫂忙着收拾家务,我没事便告诉李嫂我到附近转一转。
我像一个幽灵一样,开始在他家周围闲逛起来。此时我根据太阳的方位才闹清了东西南北,南面就是我由乌达站所来的方向,北面就是一片茫茫的矿区,而向西过了铁道约一百多米处,便是一片荒凉的茔地,沙地上散落着一些坟头。
尤其在近处一条小路的旁边才埋了一座新坟,坟前残留着一些纸灰和少数没有烧尽的纸钱,坟上插的招魂幡已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余下部分的纸条仍在风中哗啦啦的摆动,似乎还在招魂……
看着这些亡灵的坟墓,地上还有一堆白骨,使人倍感凄凉!顿时使我毛骨悚然,腿竟然有些打颤了。
我非常扫兴,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到小屋。
早在中学时期,我在课本上就读过这首产生在南北朝时代少数民族的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阴同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风牛羊。”
当时我作为一个少年学子,每当早读时,我便在座位上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无数次的神游了北方莽莽的大草原,欣赏塞外壮丽风光,似乎嗅到了花草的芳香,听到了牛羊的鸣叫,进而了解了草原人民的豪迈情怀……
然而,诗歌里所描绘的却是塞北一千多年前的景色。
此次我来到成吉思汗的故乡,仅仅看到的是一片荒凉,让人却步的大漠!乌达矿区地处贺兰布和、腾格里、毛乌素大沙漠所包围,不愧为茫茫沙海中的一块“黑宝石”(煤)。
祖国大西北内陆地区沙漠面积大,分布广,土地沙化,沙漠化的现象十分严重。历史上,由于不合理开垦、过度放牧、任意樵采,使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荒漠、草原生态环境不断遭受破坏,导致风沙再起,沙尘暴不断,形成流沙吞没了不少的良田、牧场、村镇以至于“沙丘压庄园,流沙埋农田”,“沙逼人退”的情景更是到处可见。
古老的夏国古城统万城,河西走廊上的阳关古道,古丝绸之路上繁华一时的重镇高昌古城、交河古城、楼兰等等,早已被淹没在茫茫的沙海中……星期天上午,李哥要去矿上为我找工作,并说北面有个小镇,今天在逢“集”叫我随他一道去看看内蒙的集贸情景。
我们二人由货场走下沙丘,从西面坟地的旁边,沿着一条寸草不生的小路,向北走了三、四公里,才看到一条布满石头,干涸而又宽阔的河床,在其右岸几个沙包窝里,有几间土房和一些矿工散居的地窝子,这里就是李哥说的所谓的“小镇”。我们到那时间不早,人还不多,沙坪上空空荡荡。
李哥要穿过河谷,到对面山坡上的煤矿上去为我找工作,他让我在此地先逛一逛,等集贸完后不要再等他,可以先回货站。
于是我就像一个幽灵,在这个边塞小镇上闲荡起来。与其说是个“镇”,倒不如说是荒漠中煤矿上的一个贫民居住点。
此处有一个小商店,一个邮电所,另外还有一家回民开的小吃铺,一家汉人开的小饭店,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具有商业性的东西。
河床干枯,布满了鹅卵石,看不到一棵草和一棵树,对面却是光秃秃的石山,由北向南绵延数十里。半山腰开掘了数个大如城门的煤窑洞,从里不断地开采出原煤,这大概就是乌达煤矿的所在地。
我转身回到所谓的镇上,沙坪上已经有人开始经商,有几个头戴小白帽的回民在卖枸杞子、红枣和烟叶。而多数是骑马从远处牧场来的蒙古人。他们就地铺一幅红布或一块毛毡,上面摆放着一些玉石烟嘴、黄铜烟锅、小刀、手镯和佛珠等,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在大声地讨价还价,可是他们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过了不大一会人开始减少,整个集贸不超过两三个小时,也就人去场空,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唯有那路边的几家小店里,还有几个人在买东西或吃饭。
我走进那家汉人开的饭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腿一点一点地迎了上来:“同志!你吃啥?”
“来碗面吧。”
不大一会,店主就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放到我的面前,我顺便问他:“老家是河南的?”
“是的……是的,俺是河南周口的。”他说着就坐在了我的对面。
“什么时间到此地的?”我边吃边和他聊着天。
“还不是六零年。”说着他点了一支烟。
“在这里还行吧?”
“小老弟!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有点残疾,不能下井挖煤,老婆有病,孩子又小。人总要吃饭吧?没办法只好开个小饭店,奏乎着过日子。除了星期天和逢集时人才多一些,平时这鬼地方哪有个人影?有时在傍晚,矿上的单身汉和几个常在我这里喝酒的酒鬼来我这里吃点饭喝点酒――还不是他们流落到塞外,时间长了想家,想老婆孩子,耐不住这大漠上的寂寞,跑到我这里来借酒消愁呗!”
店主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动情,边说边在很命的抽烟。
我吃完面付了钱,走到门外,他还在我身后边喊道:“老乡!下一次来,还到我这里吃饭。”
他把我当成河南人了,我会意地笑了一笑:“下一次再来。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正在我疑惑之时,看到路边蹲着一个浑身漆黑,惟独牙白的年轻人(大约有二十五、六岁),他在地上铺着一条湿麻袋,上面摆着四、五条黄灿灿还张着嘴的大鲤鱼。我感到十分地惊奇!怎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人烟稀少的荒漠中,沙地上竟然能路出几条鲜活的大鲤鱼?
正在我疑惑之时,听见那个年轻人在吆喝:“快来买新鲜的黄河大鲤鱼哟!阿拉早晨刚打的。”
我从他面前经过时那个小伙子冲着我说道:“小兄弟!侬不买上一条?”
我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舍不得买,我摇了摇头。
“侬买上一条,阿拉给侬便宜些。”并说他昨晚挖了煤,没睡觉就跑到黄河边去打鱼,撒网一直到天亮,才打了这几条。
我想黄河离这几十公里,他竟跑到那去打鱼,然后又拿回到这沙包窝里来卖,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了。
来到这里我还没有给李哥家买过什么东西,于是我打算买上一条。
“多少钱一斤?”我问他
“两格(角)八,阿拉给侬两格(角)两。”他顺手抓了一条大的放到秤上称。
“听口音侬是杠(上)海尼(人)?”我模仿着上海话问他。
他睁大了眼睛,有些诧异地说:“侬怎么知道阿拉是伽(嘉)定尼(人)?实际阿拉老家是奉化的。”
我笑了笑问道:“来了几年了?”
“三年了。”
“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那个小伙子脸上一下子泛出了阴云,口中讷讷地说道:“六零年闹饥荒,阿拉偷了几次公社鱼塘里的鱼,被抓住判了刑,娘稀屁!后来就被送到这里来挖煤。刑满后留下来当了一名矿工……阿拉现在利用工休到黄河边上打鱼挣点钱,准备回一趟老家。
公社的鱼是集体的,难道说黄河里的鱼就不是国家的了?小伙子有好捕鱼的习惯就是到了这茫茫的沙漠之中,也会“旧病”复发。
那个小伙子后来怎么样了我倒是不知道,只是当时我为他感到有点悲哀。已无话可说,于是准备给他钱。
“多少钱?”我问他。
他说:“一共四斤六两,一块零两分,侬给一块钱好了。”
我付了钱拎着鱼返回了货场,这个流落在大漠中的青年,还在我背后喊道:“小兄弟!侬以后再来!”
爬上沙丘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路过那片坟地时,看到一个满身戴孝的年轻妇女,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在新坟前摆上馒头、菜和一瓶烧酒等供品,她们准备在此祭祀死人。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感到异常凄凉!
回到李哥家我将鱼交给李嫂,告诉他下午烧上等李哥回来一起吃晚饭。
过了一会李哥回来了,并且买了两瓶烧酒。
我们摆上小桌,端上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鸡蛋、一盘凉拌萝卜丝和一大碗红烧鱼。然后李哥打开酒瓶,倒满两杯酒说道:“老弟你来到我们这里,平时我忙着上班,没有时间招待你。今天休息,咱们在一起好好喝两杯,来干了!”
我赶忙举起酒杯说道:“多谢大哥大嫂照顾,只是我不会喝酒就先喝上一半吧。”
李哥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两口说,今天他跑了大半天也没有给我找上工作。若是在两年前这里缺人的时候,他娘的从口里跑来的盲流,只要到了矿上就能很快找上活。如果有点文化的还可以干上什么电工、机械工、驾驶员、瓦斯检验员、记工员等工作;这几年从内地送来了一些劳改犯,又跑来了许多人,奶奶的这里的盲流,几乎比他娘的沙包里的兔子还多……现在要找工作也只有到井下挖煤的份了。就连我这个在货场抬木头,搬货物出苦力的搬运工作也会有人争着干,无非是因为在井上干活比井下安全些罢了。
李哥说完后端起酒杯,脖子一扬又喝了一杯。
常言说的好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的户口迁到西安不能落户,在那无法生活,便千里迢迢地来到塞北沙漠,希望找一份工作在此谋生。然而,其它工作难找,我只有下井挖煤去了。
于是我对李哥李嫂讲:“下井挖煤虽然苦和累,但最起码还能有口饭吃,可以活命,否则我将怎么生存?在这里挖煤总比我四下漂泊,四处流浪强。挖煤虽然危险,但是从事这一工作的人还不是有成千上万,难道事故单单就会碰到我的头上?穷极思变,这时还讲什么条件呢?!”
我端起面前所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运交华盖欲何求,要碰头来就碰头。”
“不行……不行,老弟!你是学生出身,身体又那么瘦弱单薄,怎能干得了这种活?挖煤这工作,人不仅要深入到地下几百米处干活,同时还有很多的危险,比如塌方、透水、瓦斯爆炸等事故。就拿我们矿上来说,一年中也要发生一、两次事故,弄不好就会有人伤亡……西边那座新坟埋的就是前不久在一次事故中死亡的挖煤工人,今天他的老婆和孩子又来给他上坟了。”
你最好再回西安,看看户口能否落户,如果在那里工作要比这儿强多了。
李哥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无非是劝我不要在此孤注一掷。然而我回去就会有转机吗?鬼才知道。
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晚,从西边坟地里又传来了一阵阵涕哭声,凄凄惨惨,让人心酸……她们的亲人为社会温暧、光明和幸福挖煤而献出了生命,撇下了孤儿寡母还要艰难地过日子!
第二天(4月5日,清明节)上午,我收拾了行李准备返回西安。
李哥送给我十五元钱路费,李嫂又在我的包里装上了两块锅盔(烤饼),以便我在路上吃。
午饭后,我像来时一样又坐上矿里的“闷罐子”车,来到乌达小站,在此等候由包头开往兰州,但必须到晚上八点才能等到途经此处的客车。
小站如同大漠上的一座小庙,它既没围墙,也没有售票室和候客室,门前仅有一个不长的站台。我走进值班室付了钱开了一张乘车卷,从序号上推算,我可能是几天之内由此上车的第一位乘客。
在这里还需要等上五、六个小时之后,才能上车。我闲来无事,便将行李寄放在值班室里,然后就在小站附近像一个幽灵一样闲荡起来。
由小站下坡,不远处便有一条干枯的沙沟,里面竟然稀疏地长着一堆堆的芨芨草和骆驼刺。
这时从南面走来一个头系白毛巾的青年,他肩扛羊铲,手执放羊鞭,嘴里哼着曲子,赶着羊群向这边走来。
当他走到我跟前时我问他:“大哥,这叫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干旱?”
“这答(里)叫白草沟,如果有雨的话,洪水可以流到下面的黄河。”
“这下边有黄河?”我感到有些惊讶。
他瞅了我一眼问道:“你在这干啥呢?”
“我在等车。”
“到阿(那)答(里)去的?”
“回西安。”
“来这做啥呢?”
“我到乌达矿上找工作。”
“哦(我)说你是个瓜(傻)娃呢!放着西安大城市不待,偏偏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找工作,哦(我)看你神精有病!”
他说的是那样的诚恳,言语中似乎又夹带着一种对我的嘲笑。
我确实有病,心里一阵酸楚……不便多说。
随后小伙子又说,他家住在陕北黄土高坡,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常常收万不好,粮食不够吃,几乎每年春季都要到口外替人放羊或挖煤,挣点钱秋季返回养家糊口。
我的智商和能力就不及一个农民,小羊倌跑到塞北为放羊,自食其力还能生活,而我却只能狼狈地离去……
此时我为自己的无能,确实感到有些悲伤!
我由沟底爬上沙丘返回小站,背后竟传来了年轻人那寂寞、孤独、凄凉、悲切的歌声:
哥哥你走西口,
妹妹实难留,
止不住泪蛋蛋往下流。
正月里来娶过奴,二月里来走西口,
这就是天遭荒旱,
受苦人儿痛在心头。
哥哥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行人多,
有说有笑解忧愁。
坐船哥哥坐当中,
万不要坐船头,
大河涨水风摆浪,
巩怕哥哥掉在河里头。
……
……
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汉族民歌《走西口》产生于晋西北的河曲和陕北的府谷一带,流传于山西、陕西和内蒙古。过支,在那“十年九不收”的艰难岁月里,人们被迫离乡背井,抛妻别子出外谋生。因为要过长城关口,所以称为“走西口”或“走口外”。男人们春去秋回,在外打工或下煤窑。《走西口》,真实地反映了当地人民的痛苦生活和真挚的爱情:“哥哥你走西口,妹妹实难留,止不住泪蛋蛋往下流……”。真是难分难舍,细语叮咛,一声歌,一行泪,十分感人。
然而,此时的我“走西口”大漠无际,前途渺茫。我仿佛一个孤魂,如同一个幽灵,既无家可归,也没有什么人为我牵肠挂肚,更无人向我细语叮咛!
回到小站,站里仍旧冷冷清清,值班室的闹钟时针刚刚指向下午五点,此时距我上车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
我没事,又在小站上闲逛了起来。
过了不大一会,西边天空涌起团团黄云,随之刮起大风,黄烟滚滚,飞少走石,沙尘铺天盖地的向小站袭来。霎时间,天昏地暗,气温陡然下降,风里夹带着雨点向我扑面打来,顿时使我感到塞外的春天有时还是很冷。
我看到远处一群野骆驼正向白草沟方向跑去,躲避风沙。我急忙跑回小站,几乎是同时与站上的两个工人一齐齐进了值班室,而后听他们说,今晚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沙尘暴……
在这荒芜的沙漠上,小站的工人为保障铁路的畅通,他闪仍然要在这风沙中,夜以继日地坚守工作,不禁使我对他肃然起敬起来!
临近晚上八点,由包头开来的客车,马上就要到站。这时一位工人师傅穿上一件老羊皮大衣,手提一盏信号灯走出值班室,我跟着他一起来到站台上。
瞬间,从北面闪出一束灯光划破夜空,随即开来了一趟列车,它像一条游动在流沙中的蟒蛇,缓缓地驶进了小站。
火车仅在小站上停留了两分钟,只有一节车厢打开车门,我把背包递给列车员,然后在大风中抓住扶手,背后在那位师傅的推助下登上了车。
随后站里发出了放行信号,列车慢慢地开出了小站。我透过车窗,只看见站上的一团绿光,像一只萤火虫一样渐渐地消失在风沙弥漫的夜幕中。
别了!乌达小站。
再见了!工人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