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次日凌晨,天还不是很亮,就开始有人来到票房里排队买票,我们几个(包括“丐帮”)在此也就不能“免费”睡觉了。
两个老人拄着木棍,领着三个孤儿挎着他们的乞讨工具――几个破布兜、旧瓷缸、烂碗,一路“叮当”作响,消失在兰州大街上的晨雾中……
几天以来,我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个烤饼,然后在火车站里喝点开水,肚子始终处在半饥不饱的状态。因每天体内“纳新”不多,所以“吐故”也少,已经两天没有大便了,但因为昨晚睡在票房的水泥地上半夜受凉,突然感到腹中疼痛,急于“出恭”,我挎着书包,背起行李迫不急待的跑向厕所。早晨人们多于排泄,厕所隔挡的茅坑都被人上满了,有的还在外面站着恭候位置,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人解完离去,我便将行李卷往墙根一放,钻进隔档蹲下匆忙而泄之。
解完出来系裤带时,突然发现自己的东西不翼而飞。“不好!行李被人偷了。”我急忙在厕所里来回找了一趟没有踪影,我慌忙跑到厕所外面去看也是没有一点线索。幸亏我的书包是挎在身上,否则连我上高中的时的学生证及视为珍宝的《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首》和几本《中华活叶文选》也被人一并偷走了。当时被盗对于我一个穷困潦倒的青年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阎王索命不嫌鬼瘦,盗贼行窃不问穷富。
这个可恶的小偷竟把我最后的一条薄被、两件衣服偷走,使我彻底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真正“无产者”。在这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粟,住宿要证明的年代里,我一个既无户口,又无粮票没有钱的人,让我以后怎么生活?
在这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遭此劫难,真可谓祸不单行,人要是倒了霉称斤盐巴也会生蛆!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厕所,又能到哪里去呢?也只有再去允许待的公共场所。回到售票房那里已是挤挤攘攘,一片嘈杂。而候客室那是买了车票的人,才能有权休息的地方。
我无处可待,只好在站前的空地上像一个幽灵一样又闲荡了起来。
兰州车站的轨道是修筑在皋兰山的半山腰上,一趟趟客车、货车在山腰上行驶,就像一条条吐烟喷雾绕山爬行的蟒蛇……
来到距车站不远的一个新华书店,我进去装着买书的样子,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鲁迅先生所著的《彷徨》,从作者的简介,到书的内容,我站在书架前慢慢地翻着。一是看看《彷徨》能否帮我解除“彷徨”,二是借着“蹭”书也可以休息一下,消磨时光,而不至于再在街上无休止的流浪。直到中午十二点钟,书店里的工作人员要吃午饭休息的时候我才离去。
走出书店,来到一家回民开的面馆,坐下,叫食。
几天来我只啃干饼不曾喝汤,已使我干燥上火,嘴唇起泡。我决定将身上仅有的四两粮票用掉,花上两角钱破天荒的在兰州吃上一碗牛肉面,也不枉到兰州一行。
白帽师傅很快将一碗拉面端到了桌上,口阔且深的“大碗”,大到让我吃惊的程度。面如粉丝,碗似小盆,这对于一个两天都未曾吃过饱饭的我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我匆忙举筷,欣然引“粉丝”入腹。
饭后,已过中午。随着一大碗面下肚,我身上热量猛增,精神焕发,我在街上走路的脚步也轻快多了。
可是我到哪里去呢?我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魂。上午在新华书店泡了两三个小时,不便再去以免造成工作人员的反感。
我顺着民主路向西走去,然后向北进入中山路(有街口路牌所示),最后来到黄河岸边,走上蓝灰色的中山大铁桥。
我由桥南走到桥北,白塔山屹立在黄河北岸,然后折回走到桥的中间,驻足于桥的东侧,心中有一种难以于言表的滋味……
兰州中山桥俗称“中山铁桥”、“黄河铁桥”,位于滨河路中段北侧,白塔山下、金城关前,建于公元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是兰州历史最悠久的古桥,也是5464公里黄河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梁,因而有“天下黄河第一桥”之称。这座建于清朝末年,万里黄河上的第一座大铁桥,它横跨于兰州奔腾湍急的黄河水面上,经历了近六十年的风风雨雨,见证了许许多多人间沧桑,现在仍然牢固如初。
此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橘黄色的余辉映红了山川大地,将白塔、铁桥、河水……涂上了金色,滚滚流动的黄河水,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泽!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凉州词》其一)
不要说此时,西部沙漠戈壁上的玉门关春风不度,就是在它东面千里之外的兰州,四月初(农历三月),黄河两岸的杨柳也是在刚刚返青吐芽。当时临近日落,西风聚起,寒气逼人,我立在桥上不禁有些心寒。
想起半个月以来,为找工作四处流浪,吃尽苦头,仍然是没有希望。在返回西安途经兰州的时候,又遭人盗窃,使我祸不单行难上加难!
在这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一切生活物资都按户口人头配给的年代,我在此能够维持几天?照此下去不是饿死,也是困死。
我既不愿意与“丐帮”为伍,靠乞哀告怜,求得别人一点施舍来活命。又更不愿意去学那些不伦不类鸡鸣狗盗的谋生手段,做一些损人利已,伤天害理的事情而苟且偷生――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在铁桥上痛不欲生,左右徘徊。试从桥上高大牢固的角铁支架中钻出去,然后纵身一跳,便可投入滚滚黄河――母亲的怀抱。如果不被水中的鱼、鳖、虾、蟹所吞噬,我的身体将会随着奔腾咆哮的激流而下,不出几天就会尸漂千里,流到中原(开封),魂归故里!什么户口、粮食供应、工作、吃饭、金钱名利、尔虞我诈、权利之争都会伴随着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一死百了,化为乌有,成为泡影……
当我刚刚探出去脑袋,从桥的北端却跑过来一个胳膊上戴着“治安员”红袖箍的老汉,他在我背后大声喝斥:“走开!尼(你)在那里做啥呢?找死哩。”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知道我在找死,我急忙把脑袋缩回,转身朝着桥南像一个小偷似的溜走了――最后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回到火车站已是下午六点,票房里正在卖票。去西安的火车票钱需要九元,而我身上只剩下五块多钱买不成车票,而只能无奈地站在一边看着别人买票。
这时看见有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手持学生证在排队买票(军人、学生享用半票)。
我的挎包里不是也有学生证吗?不过它是两年前,我上高中时的学生证。如果不是辍学,也是赶在去年夏季高中毕业,可能现在还在上大学。
狗急跳墙,穷极思变。在我穷困潦倒,难以活命的时候,还充什么“正人君子”,为何不用它来试一试?
于是我掏出学生证,在其后面排队买票。
离售票窗口仅有四、五米远,前面只有七、八个人,但我总觉得距离很长,人向前移动的速度太慢。此时我心跳在加快,表情很不自然,似乎有点做贼的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在第二次作假,第一次验兵替别人抽血。一次为人,一次为已,均为不光彩的事情,在我心中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阴影,每当想起此事还为之羞愧。
“下一个”窗口里的售票员在喊。
我急忙把学生证和五块钱递进窗内。
“到哪去?”她抬起眼皮向我发问。
“去西安。”
随即里面“卡卡”响了两下,学生证夹着车票和找回的伍角钱被撂在窗台上。我一把抓起车票,转身离开窗口。
庆幸的是我又能回到西安了,哪管它是祸还是福。
在兰州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重要的是让我尽快地离开这个困境,躲进车厢里,度过一时算一时。
次日早晨六点,火车已驶至定西,车厢的广播开始播放新闻和学习雷锋的歌曲。全国上下正在开展学习雷锋活动,此时列车上的乘客也不例外。我们十一号车厢在028号列车员的提议下,推选我为旅客代表――实际上就是协助列车员打扫卫生和给乘客端送开水。
为了不负众望,我拖着瘦弱的身体和忍着腹中的饥饿,往返于车厢送水、扫地,忙得不亦乐乎。
当年,在学习雷锋活动中,说是为人民服务,实际上目的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出于公心,为群众大办好事;还有的带有政治目的,获取表扬得到组织上的信任,以便入党提干争取更大的进步。
当时,我就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了。
在我学雷锋给大家做好事的时候,同时也为列车上做了一些工作,由此可以得到他们的优惠。坦白地说,就是为了享用车上免费供应的两顿快餐――早上是两个面包、一碗稀粥,午饭是一大盘鸡蛋炒米饭,或是一大盘肉丝炒面,从而解决了我在途中没钱,没粮票的饥荒……过了天水,临近宝鸡,不久就要到达西安。这时又使我想起半个月前,为了活命,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地“走西口”谋求工作,由西安经兰州,跑到内蒙,而后再去青海,来回往返数千里,历经磨难,吃尽苦头,最终还是无果而回。
回到西安,派出所主管户籍的工作人员又能给我落户吗?能否摆脱困境?这些对我仍然是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