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父母卖血儿摆阔
作者:蒋偲昕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971

这是来自黄土高原的愤怒与哭泣!为供儿子上大学,贫困的父母几年间辗转卖的血可以装满两个汽油桶,儿子却在学校冒充包工头的独生子挥霍无度、荒废学业。终于有一天,苦熬苦撑的父母发现了真相,不思悔改的儿子竟大骂父母冷酷无情。人们不禁要问:父母的爱心和学校的教育为何结出这么一枚苦果?

“他说父亲是包工头,家里很有钱”

2001年12月30日,青海省乐都县马厂乡甘沟滩村村民陈邦顺接到大儿子小良的班主任——西安某学院郭老师的来信。郭老师要家长马上到学校去一趟。

小良于1997年考上该学院电子自动化专业,按理说这年应该毕业了。10个月前,小良离开家,说要去深圳参加招聘会,可是一去便几个月无音信。陈邦顺夫妻一直满怀希望地盼着大儿子参加工作的好消息。

第二天,陈邦顺赶到了西安。这天正好碰上元旦放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郭老师。郭老师第一句话就把他问蒙了:“您是包工头吗?小良是独生子吗?”原来,家境贫寒的小良入学后一直对同学说自己是独生子,父亲是包工头,家里很有钱。他花钱很大方,经常到网吧上网聊天、玩游戏。据同学说,小良每月上网花的钱少说也在400元以上,他的两个女朋友都是在网上认识的。

郭老师拿出小良这几年的学习成绩单给陈邦顺看。陈邦顺发现:不及格和缺考的科目用红色标记,而小良的成绩单红标记斑斑点点。小良第一年勉强过关,二、三年级的成绩便不堪入目,很多科目缺考,四年级更是一片空白。郭老师说:由于成绩不好,小良已留了两级;他只在第一学年报了到、注了册、交了学费,其他几个学年根本没报到,学费也没交,学校曾多次催促他,可他始终没办理手续。

听着郭老师的“天方夜谭”,陈邦顺直觉得眼前发黑,气得差点儿晕倒:这也就是说,自己这几年寄给小良的6.35万元,就这样被他花天酒地挥霍光了!四年来,小良一直欺骗为他辗转卖血的父母!陈邦顺禁不住痛哭失声。他颤抖着向郭老师伸出胳膊,指着那上面一个个发黑的针眼怒吼:“我哪是什么包工头呀?我的钱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郭老师惊呆了。他没想到小良是用父母卖血得来的钱将自己包装成富家子弟的,更没想到小良在上大学期间竟然花掉了6.35万元。按当时的水平,一个大学本科生四年花2.5万元已绰绰有余了。

郭老师虽然同情这位愤怒、失望、痛苦的父亲,但最后仍不得不横下心来把学校的决定告诉他:“由于小良擅自离校,经常旷课,加上学习成绩太差,学校已对他做自动退学处理。今天请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个决定。”

那天,陈邦顺泪流成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

“我这些年卖的血能装满两个汽油桶”

2002年5月,笔者作为中央电视台《聊天》节目的编导,历经千辛万苦前往陈邦顺家,倾听这位父亲的泣血哭诉。

陈邦顺的家坐落在青海、甘肃交界的大山深处。那里长年不见雨水,干旱严重,风一吹,黄土便铺天盖地。村民每年都在山脚坡地上种一些洋芋和小麦,至于收成如何,就全看天意了。那里的村民平时一日三餐都吃洋芋——早上蒸洋芋、中午煮洋芋、晚上熬洋芋,只有来客人了或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面食。为了逃出黄土漫天的山村,孩子们都把希望寄托在考大学上,因此这村子陆陆续续考上大学的不少。

陈邦顺至今还记得,小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高兴得在地里翻跟头。前一年高考时,小良只考上自费大学,陈邦顺担心上自费大学解决不了工作问题,让他复读了一年。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小良的妈妈特意做了一顿过年才吃得上的揪面片。获知喜讯的亲戚们都赶来了,大家兴奋地传看那张录取通知书。

小良是陈家这一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啊!陈邦顺一边美滋滋地接受大家的恭贺,一边担忧:小良的学费要好几千元,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当初填志愿时,他曾一再叮嘱小良填本省收费低的学校,可小良第一志愿就填了西安的。陈邦顺想责备小良几句,但看到大儿子的得意劲又不忍心开口了。他想,儿子考上大学毕竟不容易啊,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第二天,外甥们都给陈邦顺打气:“陈家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你再怎么苦,也要供小良上大学。”而且保证以后帮助他家。

就这样,拿着东拼西凑来的学费,小良走进了大学的校门。

陈邦顺说,他们村里出了十五六个大学生,比乡里其他几个村的总和还要多。他还告诉笔者:“因为我们村最穷,我们不想让娃再过我们的苦日子。娃考上大学,就算脱贫了!说什么我也得把他供出来。”

为了供儿子上大学,陈邦顺夫妇开始四处卖血。陈邦顺告诉笔者,大学四年,小良一共向家里要了6.35万元,这6.35万元中有70%是他们夫妇卖血得来的,另外还借了1.7万元外债。

笔者问:“你多长时间卖一次血?”

陈邦顺回答:“没准,农忙时卖得少一些,农闲时就往医院里跑得勤一些。有三个月一次、三天一次的,也有一天一次、一天三次的,有好几次抽着血就晕死过去了。”他还说,400毫升全血的报酬是150元左右,血浆是80元;原本只是他去卖,后来他身体不行了,就叫老伴一起去;老伴有胃病,卖得少一些。

笔者不解地问:“国家《献血法》规定,一个人两次献血的间隔时间不得少于六个月。你怎么能在四年里靠卖血换来4万多元呢?”

“想办法呗!我们周围有九个血站,我都去卖过血。有时走几十公里山路再坐火车到武威、兰州去卖血。我有七个献血证,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拿侄子、外甥的身份证办的。这样,我就可以在好几个血站来回卖血了。1998年,为了凑齐学费,我和老伴47天没有回家,到处辗转卖血,总算凑够了学费1720元。村里人都说我不要命了。我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为了娃呀!”说着,两行老泪从陈邦顺的脸上滚下。

沉吟半晌,陈邦顺突然举起两根手指,提高声音对笔者说:“我这些年卖的血能装两个汽油桶!”

“他的每封信都是卖血通知书”

陈邦顺说,小良上大学后与家里的联系全靠写信,四年里,他一共给家里写来17封信,这17封信,没有一封是不要钱的,而且每次都要2000元以上。他说:“这不是信,是债单!他的每封信都是卖血通知书!一接到他的信,我就知道又该去卖血了。”

笔者忍不住问:“小良知道你是靠卖血供他上学的吗?”

“知道。他上高中花的8600多元,也是我卖血换来的。”

小良的信全被父亲藏在一个祖传的木匣里,这些信全都去掉了信封,仔细地对折着,按日期叠放得整整齐齐。

征得陈邦顺夫妇同意,笔者读完了小良的来信。让笔者十分吃惊的是:这些字体娟秀的信只有一个主题——催款。

我们不妨一起看看这些信:

国庆节放七天假,我们班统一组织去旅游,每人交100元,买衣服花了200(元),上学期暑假欠了200(元),书费200(元),重修及选修的课程花500(元),学杂费2500(元),生活费600(元),还加上后三个月的生活费还要3000元钱。上学期的体育课没有达标,还要到体育老师那儿走一趟。所以,3000元很紧张,请你们不要少寄,又让我借钱。

在另一封信里,小良陈述了自己花钱的理由:

我认为你们一点也不理解我们学生的难处,你们认为学生在学校,除了学习就是吃饭,花钱都花在(吃)饭上了,别的都不花钱了。其实不是这样,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里,谁都想多学一点知识,为自己将来的工作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想多学知识就得报名学习,这样花一部分;再有学生之间相互搞好人际关系,比如说现在组织滑冰、游泳、春游、野炊,宿舍里边过中秋节、元旦,老乡之间开老乡会,搞联谊活动等等,我都不能一项不参加呀,那样只能孤立我自己了,和别人相处不下去。

陈邦顺还回忆起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小良接连给家里寄来两封信,信中说,他熄灯后在宿舍里用电脑,偷接了走廊里的电,被学校发现,被处以3000元罚款,要家里马上想办法凑这笔钱,否则学校会处分他的,他就只好回家了。接到信的时候已是下午5时,陈邦顺立即起程到处找人借钱。天黑了,他敲开姐姐家的门,哭得说不出话来。和他一起去的三儿子给姑姑念了信,姑姑把小商店里的营业款给了他们。借到钱的时候已是晚上9时,陈邦顺怕小良真的第二天回来,带着三儿子一路小跑,只用两个小时就跑到16公里外的306铝厂(平时与小良通电话的地方),往小良宿舍打电话。他告诉大儿子:钱已借到,天亮后邮局一开门就寄出。当天晚上,陈邦顺没回家,与三儿子和衣挤在铝厂招待所的一张床上等待天明。钱寄去后不久,陈邦顺接到小良的回信,小良在信中要求父亲“以后打电话不要高声喊叫,因为接电话的可能不是我,你会吓着别人,同时也会影响其他同学休息”。小良竟嫌父亲那天晚上打电话时声音高了。

小良的妈妈说,小良上大学后变了,变得不爱与家人说话,也不爱回家了,甚至连过年也不回家。

2000年春节,小良没回家,也没给家里写信说明情况,从学校放假那天开始到腊月二十八,小良的妈妈天天跑到村口接大儿子,汽车一趟一趟地开来,又一趟一趟地开走,扬起的灰尘布满站在路边一动不动、望眼欲穿的陈大嫂全身,她几乎成了“灰人”。但她最终还是没有盼到小良,哭成了泪人。

正月十三,陈邦顺放心不下,背着一袋馍馍去西安看小良。这是他第一次到西安。他一路辗转,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儿子所在的学院。

当时,小良正在宿舍里。他告诉父亲,没回家过年是因为到网吧打零工,去挣点儿钱。他还埋怨父亲不该找他,不该来来回回花钱。

一见到大儿子,陈邦顺心里的怨气就烟消云散了。他拿出东西来给小良吃,告诉他家里的大小事情,最后说想与老师见见面。因为第一次到学院,陈邦顺给老师带了一些土产。

小良突然沉下脸,很不满地说:“你要见老师是啥意思?”

陈邦顺很纳闷:“当然是听听老师说你在学校的表现。我这么远跑来,不见见老师怎么行?”

小良说:“好,要见你自己去见。我留下来打铺盖卷回家。”

陈邦顺惊呆了,落泪了。这是小良第一次当面以不上学要挟他。

见父亲落泪,小良解释说:“学校不允许学生寒假留在学校,我是偷偷地留下来的。如果您去找老师,就等于通知学校我违反了规定。”

陈邦顺最终没有拧过大儿子。为了不影响小良,他在学校外面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被小良送上火车回青海了。

陈邦顺对笔者说:“我是一路哭着到家的。我不知道小良是咋了。”

2001年春节大年初四,小良离开家,说要去深圳参加招聘会,一去几个月无音信。

7月6日,小良给家里寄来一封信,说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让家里寄去4000元交房费、押金。之后,又音信全无。

“我到处打电话找他,他宿舍电话没用了。他留过一个女朋友的手机,奇怪的是:他一要钱,手机就能打通;钱一寄过去,就再也打不通了。从那时到现在,我打了不下百个电话,要是去了镇上,我就挨着有电话的铺子一家一家地打,还叫在外地打工的另外两个儿子给他哥打电话,可始终没有打通……”

直至陈邦顺去了西安,这一切才水落石出!

“父母*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采访中,笔者问陈邦顺:“小良的两个弟弟是如何看待哥哥的?他们有没有觉得你偏心?”

这话戳到了陈邦顺的痛处。他低着头,半天没开口。过了很久,他举起一只手,红着眼圈对笔者说:“我这个父亲没本事,十根手指不一般齐,把两个小儿子给耽误了。”

原来,为了供小良上学,家里穷得连作业本也买不起,陈家二儿子和三儿子只好没念完初中就辍学了。

2001年春天,陈邦顺发现二儿子接连六七天不出屋子,也不干活。父亲从窗户里看到二儿子趴在炕桌上写东西,就问他究竟写啥,二儿子没回答。后来,三儿子告诉妈妈:二哥是给大哥写信。陈邦顺硬是把二儿子给他哥写的信要过来看了,看得老泪纵横。

笔者也看到了陈家二儿子写的那封信。那封信的字写得很大,不足百字就写了四页多。看得出,那一笔一画写得非常费劲:

良哥,你好!你三年的来信我全看完了,知道了你的一切情况。你在三年当中花去了4万多元钱!这几年家(里)庄稼全折(卖)完了。你每次来信说是(要)爸妈注意身体,爸妈每天给你注意身体,好到医院去(卖血)要(换)钱……

陈家二儿子去年去湖北打工,不到八个月挣回2000元,回到家却只剩下68元,因为他给全家人各买了一套新衣。陈邦顺看到二儿子拿着衣服包包回家,气疯了。二儿子说:“爸,你不要恨我。这些年,你给我哥花了那么多钱。*年了,你和我妈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这些钱不够还债,你就穿了吧。不然,你还是会把钱给我哥的。”

陈家三儿子目前在酒泉打工。他非常明白事理,节约用钱。他的鞋帮穿脱了,人家给他钱让他再买一双,他把钱收起来,找根绳子把鞋拴一下又接着穿。这个17岁的少年一回家就缠着母亲不放,母亲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说:“妈,你在家我就高兴,你可千万别跟人家一起去卖血呀!”

两个懂事的儿子都亲眼目睹父母这些年辗转卖血的苦痛,再也不愿看着父母走那条路了!

离开西宁,笔者前往小良曾经就读的西安某学院了解情况。学生处的丁处长证实:从2001年7月起,小良就擅自离开学院了。丁处长还说,小良所在的电子自动化专业是全学院最热门也是最好的专业,从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都无就业之忧。

班主任郭老师告诉笔者,小良性格内向,平时在学校沉默寡言,和同学交往不多。他对自己学的专业不感兴趣,厌学情绪很严重,以致逃学;在孤独迷茫之中,他迷上了网吧,沉迷在虚幻的世界里。

郭老师还说,直到陈邦顺来了以后,学院才知道小良上学用的是父母的卖血钱;学生进校时可以填《家庭贫困状况登记表》,学校还专为贫困生提供无息贷款和解困助学工作岗位,可是小良从未申请过;小良平时穿着阔绰,出手大方,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

“我父亲是残酷无情的人!”

一回到北京,笔者就设法与小良联系。可是任凭笔者怎么留言,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小良的女友曾给笔者回短信息,说小良5月4日离开北京去西宁了。她还告诉笔者,由于没有正式的毕业证书,小良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工作。

我们制作的电视节目播出后,小良突然与我们联系,提出要见面。

6月3日,在北京某快餐厅,我们终于见到了由女友陪着的小良。

笔者问小良:“回西宁以后有没有回家,是否与你父母联系过?”

小良摇头说:“没有。”接着便不再给我们发问的机会,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们都是当父亲的,如果你们的孩子也做了像我这样的事,你们会到中央台去说吗?你们认为这么做的父亲正常吗?你们不觉得我父亲残酷无情吗?”

笔者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本来,急于与小良见面,是因为受陈邦顺夫妻之托,把父母的思念之情转告小良,不承想小良竟然这样看待自己的父亲。

小良的女友也在一旁不住地发问:“你们见到他父亲本人了吗?看他父亲第一眼时是什么印象?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很凶吗?”

笔者打断她,问小良:“‘残酷无情’和‘凶恶’的父亲会卖血供你上学吗?”

小良不耐烦地说:“你们别揪着这问题不放!坦白地说,我父亲卖血换钱供我上学和我在学校的表现都是事实,我没有异议!我承认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你们为什么就不敢认错?”

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那天离开甘沟滩村的情景:小良的母亲送我们到村外,那双混浊的泪眼让笔者不敢多看一眼。

小良的母亲一再叮嘱:“你们要是见到小良,一定叫他回家。我想死他了。你告诉他,我们不怪他。”

……

我们怎么居然培养出如此不合格的教育“产品”?问题出在哪里?今后如何避免此类事情发生?

目前,家庭中有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是:家长用“爱”压迫孩子,而孩子则用“爱”来剥削家长。

家长以“爱”为武器,逼迫孩子考名牌学校,成龙成凤,实现*的“战略部署”。他们的口头禅是:“我们是为你好!”孩子则以“爱”为武器,向家长伸手要钱、要物、要享受。小良是用“爱”剥削家长的极端例子。

我非常同情小良父母的处境,但我得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的教育思想是有毛病的,否则,小良不会变成这样。孩子惊人的以自我为中心和骇人听闻的不孝,是家长出格的溺爱造成的。陈老汉上中央电视台《聊天》节目时还说:“不是冲你要这钱,我就是想要你的毕业证、工作证。”可见在他的脑子里,教育孩子的根本任务不是让他学会“做人”,而是让他取得某种身份。这样想事情的家长,对孩子自私不自私、孝顺不孝顺,当然不会太在意。于是,孩子成为“无德者”的机会增加。

小良骗了父母这么长时间,学校是否也有责任呢?学校如果早发现小良的问题,早通知家长,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让我抱抱你

我知道她待我好,但那一个拥抱,我真的等了好多年!

A1999年

1999年,我在一家医院做护士,负责药房配药。我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因为不必对病人们装作温暖地微笑。事实上,我很少笑。

周末的天气不好。我想了想,还是拎起单位发的水果回家去,到巷口的时候,看到她正在和邻居吵架。围观的邻居看到我,拉了拉正扯着嗓子的她:别吵了,小冰回来看你了。她一把甩开那人的手:我吵架关她什么事?

我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与人吵架。她没有男人,一个人养我,却不去工作,每天都在与邻居打麻将。记忆中,放学回家总是看到她与邻居在吵架。她似乎总在表现她的凶悍。

我医专一毕业,马上就搬出这里。搬到医院宿舍第一晚,我看了点书,听了点音乐,然后睁开眼睛享受这样一个人的宁静。是的,我可以没有爸爸,也可以没有妈妈。但我现在终于有了自由,哪怕仅仅只是这一间不到10平米的小宿舍。

B1996年

我16岁,中考前3天,肚子突然疼得很厉害。我的同桌,一个斯文清爽的男生,他与我坐了一年,没正式与我讲过一句话,因为我总是不理人。他在这一天忽然对我说了一年来的第一句话,给你我的外套,围在腰上回家吧。

我站起来,看到凳子上的血红,不知为什么就哭了。他站在阳光里束手无策,最后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那天大概是输了钱,回到巷口看到有个男生跟我在身后,又看到我腰间围着男生的外套。就随手抄起旁边的棍子,先是一棍子打向我:你这个死丫头!再一棍子打向那个男生:滚!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打死!男生被她的阵势吓坏了,转身就跑。棍子落在我身上,细密而有力道,但仍比不上我肚子里的绞痛。我看着她,她的骂声尖大厉而剌耳:我让你早恋!我让你小小年纪就和男人去鬼混!

很快引来了围观的邻居。我忍耐着,站得很直。任棍子打在我站得直直的腿上。有邻居让我快认错,我抿着嘴,就是不出声。她于是更气愤,挣脱拉她的邻居,抓住我细瘦的胳膊狠命地打。然后,我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并且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她端了红糖水放在桌上:喝了它!你就是死性子,打死你都不开口,像那个死丫头一样!

我喝着红糖水,听她絮絮叨叨地骂那个“死丫头”。她骂着骂着,就哭了。她说她怎么这么命苦,年纪轻轻就死了老公,也没留下什么钱,36岁又死了女儿,还要帮她养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种的外孙女,老天真没眼!

她52岁了,但看起来像四十多岁,衣服也穿得很年轻,谁都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很好看。邻居们都说,我只不过像了她三分之一,可在学校里,已经有很多男生偷偷地叫我冰美人。我从小只有邻居抱我而没有她抱我的记忆。如同我不喜欢她一样,她也不喜欢我。

C2003年

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他年纪有点儿大。有一天,我和男友在吃西餐的时候,四婶给我打电话:小冰,你有空吗?回来看看她吧,她生病了。

吃了饭,男友送我去看她。他很懂事,买了很多东西给她。他说:要谢谢她帮助我照顾你那么多年。不知为什么,我很傻地为这一句话感动,拉了他的手去见她。

她坐在门口和人打麻将,谈笑风生看不出来生病的样子。她看见我,瞟了一眼我拉着男友的手:怎么?从小没有爸爸就要找一个像爷爷那么老的人结婚吗?所有的人都看向我们,男友放开我的手。我才恍然记起,他56岁了,比我大33岁。

她站起来,一把把我拉到她身后,她把那些名贵的东西扔到那个男人身上:带你的东西滚!有钱就可以随便糟蹋无知女孩子吗?再不走我找扫把赶你!

时隔7年,她再用类似的方式,骂走了走近我身边的第二个男性。这个老男人像当年那个夺路而逃的小男生一样,很快消失在巷口尽头。她一把甩开我,坐回她的麻将桌上。

我坐在地上,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那样不管不顾。四婶过来扶我:小冰,那老男人经常玩弄女孩子,名声臭着呢。你乖,听她一次吧。

D2004年

又是中秋节。她第一次亲自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吃饭。饭桌上有她,有四婶,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我知道这是不与我打招呼的相亲。我坐下默默吃饭。她与四婶扯着一些很不着边际的话题。大多说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年轻的男子说:我都知道。我才抬眼看他,他戴了眼镜,我不喜欢。他说:你还记得吗?我是杨阳。初三那年,我们做过一年同桌的。

我入下饭碗,站起来往外面走。当年丢下我逃跑的人,现今怎么可以得到我的爱情?他追了出来,在后面很大声地喊:对不起!我没理。我打电话给她,说:以后再不要理我的事情!

这几年,她渐少强悍地骂人,渐多给我打电话,但我总不习惯她的这种变化。我的冷漠,自然是由她培养而来。我是想与她亲近,像这世间别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一般,但我做不来,我只是匆匆地买很多东西回去,送钱回去,然后再匆匆回到我的宿舍。

有一天,那个初三同桌在我下班的时候等到我,递给我一个保温瓶:你外婆给你炖的汤,他笑得很温暖。我接过,冷冷地说谢谢。

我转身上楼的时候,他说:我花了好多年才鼓足勇气来找你,我不会放弃的!我转身往楼上走。他在后面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她病得很严重,还在给你煲汤喝!我站在门口,呆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瘦成这样子!她老了,很老。她的头发几乎没有黑色的了,还有点稀拉。我从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她说:你回来了?我没事。人总要生病的,也不能总不生病。

我说:我送你去医院!她自然不肯。我不由分说叫了车来,我直觉她一定已经病得很重,而我,快要失去她。

她果然病得很重,胃癌晚期。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两年前就知道自己生病,却不肯住院治疗。她躺在病床上,像个瘦弱的孩子。醒着的时候,她很痛,却不哼一声,靠回忆挨过时间。她回忆她年轻的时光,回忆她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丈夫,回忆她不听话的生下孩子后就死去的女儿。她渐渐不能再说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她说要去小解,非要到卫生间去,她已经没有力气起来。我轻轻地抱起她,她很轻。在卫生间放下她的时候,她忽然伸出瘦削的手臂圈住我:囡囡,让我也抱抱你吧。你一定在怪我一直没有抱过你。

我触电般站定,泪如雨下。

那个晚上,她如厕完后,要我细细地替她梳了头。半夜,在我终于困极睡着的时候,她静悄悄地去了。

E2006年

我结婚了,新郎是杨阳。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你想呀,有哪一个男生会体贴到把外套给一个来了月事的女孩还送她回家?外婆当时打你,只是怕你跟你妈一般,早早恋爱早早生子死于非命。

她给我留下不少钱,四婶说:她不肯去医院,是怕这笔钱没了留不下什么给你呀。那是你外公死的时候留下给她的钱。她没上过什么学,哪里找得到什么工作做?只好打打麻将赚点小零花。

四婶又说:你也别怪她对你冷淡:你妈16岁因为生你死了,她心里不好过。

我的女儿出生了,我喜欢抱着她,对她说话。杨阳说:她才出生两个月,能听得懂吗?我知道,只要你对她好,她一定懂。就像她一样,她多强悍地骂人,可她一直没有离开我。她要走的那天晚上,用她细瘦无力的胳膊抱住我,她说:让我抱抱你吧。

我知道她待我好,但那一个拥抱,我真的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