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渐近。
玻璃窗外,风声萧瑟,初春的严酷丝毫不弱于冬日。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逐渐弱去的噼啪声,和炉上水壶中飘散的蒸汽,使溢满苦涩药香的空间平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洪禄承安静地靠在墙上,在闭目养神。刚才和儿女的一番争执,让他已彻底没了气力,恐怕得好好躺上一阵才能缓过来。
他今天确实没想到,洪衍武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也正是这番话使他的态度动摇了。
当然,女儿最后提及妻子,是他同意洪衍武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但那一番话,却让他得到了更多的安慰。毕竟,说明儿子已经开始懂点人事儿了。
或许,老三真的能变好?
不不,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还是先别想得那么好。
俗话说,狗改不了齿屎。这句话放在他们家老三身上,一点不过份。
这小子毕竟是才从“里面”出来。能坚持多久?能改变多少?这小子心里真正又是怎么想的?这谁又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斜倚在小床上的洪禄承因情绪的波澜,又不由轻轻咳了几声。
那咳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压抑,听了让人很是揪心……
人人都知道,亲人间如果失去了信任,甚至彼此长期敌视,那就绝非是一日一时造成的。
洪禄承与洪衍武这对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压根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报的仇敌。所以他们之间的别扭,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是一件事两件事,或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那实在是恩怨繁杂,由来已久。
说来都有点儿离谱,洪禄承对洪衍武的不满和厌恶,其实是打这个儿子还没落生就开始了。
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在生产洪衍武的时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难产的危险。
所幸是有“妇产科的南丁格尔”之称的林巧稚来接生。靠着林大夫高超的医术,总算是有惊无险,把母子的性命全保住了。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亲却还是因此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气血双亏,在很长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横生拧养?
这就是。
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已经顺产过两胎的妻子偏偏生这小子时会难产?而且就连名冠京城的林教授也没能看出胎位不正?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岁”嘛。
洪禄承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想法,嘴上虽然没说,可他打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儿子来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更让他情绪低落,心下不喜。那就是——洪衍武生出来的样子特别丑。
不夸张的说,这孩子也忒寒碜了点。不像个人,倒像只猴儿,皮肤不仅皱皱巴巴又红又黑,更生了一对扇风大耳。一点儿也没继承洪禄承夫妇容貌的清秀雅致,反显得出奇的粗鄙污秽。这就有点儿像女娲造人,仿佛造到后来女娲有些不耐烦,懒得捏了。一凑合,结果就弄了这么一糙活儿。
况且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又应了“俩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这句老话。让洪禄承什么时候一看见这俩耳朵,都跟撞了墙似的堵心。要说这孩子长得好看点儿的,也就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那么活泛。可洪禄承就连这双亮眼睛也讨厌,因为瞅着老觉着透出一股贼气来。
不过,洪禄承即便心里再别扭,也明白这种想法终归是不能说的。
没法说呀?说他觉着这儿子像个丧门星?不能够,那会伤了妻子,更惹人耻笑。所以他也只有把郁闷深藏起来,不但一点不能露,还得硬装出点儿高兴劲儿来。
就这样,洪禄承强作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母子俩从医院接回了家。但儿子身上带的丧气终归还是丧气,毫无改变。
自打一进东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开始哭闹。是喂了哭,哄了哭,没拉没撒的还在哭。而且这小子嗓门比话匣子都大,根本就不歇气,要是不管,自己能哭背过气去。别说洪禄承两口子了,东院儿四户人家,谁晚上也睡不了觉。
甚至于还有西院的邻居说,半夜三点起夜撒尿,隔着一条街,依然可以听到东院洪家三爷嘹亮的哭声。而且这哭声若是持续的时间长些,往往还会把各家的猫狗招得醒来加入合唱。于是乎,西院的邻居们对这孩子的印象同样非常的深!
这事太过蹊跷,惊动了附近不少有经验的大嫂大婶们,可谁看过之后也没辙。最后还是最敬鬼神的邻居——隔壁的老边下了个结论,说洪衍武就是个“夜哭郎”。像他这种孩子的特点就是夜晚常会诡异的哭,多半是和这世上的什么东西犯撞克(源于满语,义为“遇上邪崇”),不情愿来这世上。
洪禄承一听就犯了心里的忌讳。老边媳妇看出他的脸色发白,在旁赶紧捅了老伴几下。老边这才打住那些没边的话,赶紧说了破法。
这破法要说也简单,那就是先得找张白纸写下咒语,然后再把它贴到门口去,如果有过往的路人能照着纸上的内容去做,就能治好。
纯属是病急乱投医,洪禄承为了这事已经急得没抓挠了,连忙找来纸笔。老边也就不再卖关子,在四邻们惊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据说流传了很久远的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别说,这咒语虽说有点像老太太的妈妈令儿,却还真灵。洪禄承发现,自从写了张条子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洪衍武的哭声还真就一日渐比一日少。到最后,老三晚上一点儿也不哭了,全院的人竟然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可虽然觉是能睡了,但洪禄承的心里也更闹腾了。他不免去想:老边要说的是真的,那这孩子凭什么刚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气呢?难道是嫌弃洪家不成?难道父母生他还错了吗?
他转念又一琢磨:这所谓的“夜哭郎”说白了不就是个“夜猫子”吗?老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这孩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糟心的事儿往往都是赶到一块来的。洪衍武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了大灾之年的开端,举国上下自此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悲惨年月。而在王蕴琳生产后没多久,糖业糕点公司就给洪禄承削减了粮食定额。而且根本没经过他填写定额申报单,就自动把他划到了最低定额。在这个饥饿遍布的特殊时期,洪禄承要想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和填饱家里小东西的肚子,也就变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
万般无奈下,为了妻儿,洪禄承不惜代价,把家中最后压箱底的几件古董字画都送进了磁器口的容宝斋,换得钞票后去指定的餐厅商店购买高价食品和营养品。那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调养好王蕴琳丢掉的半条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婴儿时期的基本营养。
总而言之,洪衍武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而洪禄承几乎认定了天下蒙难、家国不兴的原因,全是让这孩子给闹的。他总是不免这么去想:这老三一落生,不仅让整个国家遭了横灾,还差点害死了他的亲妈,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可不待见归不待见,还有句老话说“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洪衍武毕竟是洪禄承的亲生骨肉,所以他该疼还得疼,该爱还得爱。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把掐死,一脚踹死,全当没生过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尽足了一个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的本份。抱哄、热奶、洗衣、做饭、把屎把尿、洗介子,每天他就这么围着这母子俩忙活着、照料着。
很快到了大灾之年的第二年。潭柘寺的玉兰花又开了,洪衍武也和小鸡小猫小狗小树一样,长大了一岁。
在京城的风俗中,小孩过周岁生日是要举行“抓周”仪式的。当爹娘的总要备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各色物件,将周岁的孩子放在其中,一旦孩子抓了什么,也就预示着他将来是什么前程。
很大成分,这个仪式带有游戏性质。可即便每个人都清楚这点,但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还是会让孩子的父母平添一丝忧心。日后如若孩子成材尚好,要真成了个废物点心,那“抓周”这事儿还真够这家人恶心一辈子的。所以说,灵不灵的单说,这个仪式可是非常重要,在京城孩子的一生中都要算件大事。
那是一个暖洋洋,又充满了饥饿感的春天正午,洪衍武的抓周礼在洪家的北屋隆重举行。东院的几家邻居们都来凑热闹,满满腾腾来了一屋子的人。虽然大多数的人都被饿的眼冒金星和身体浮肿。但洪家用高价弄到了些杂拌糖,足以为邻居们振奋精神,让大家兴致满满地含着糖块,围着八仙桌专等看洪衍武选择前程。
八仙桌的桌面上早已经摆放好各种物件。要按照传统风俗,男孩抓周要上摆印章和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中摆笔、墨、纸、砚,下摆算盘、元宝、帐册、以及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可大家却发现洪家摆的这些物件,和老令儿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的区别是,上摆的“儒、释、道”三教经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领袖语录。其次是中摆的文房四宝被换成了钢笔,信纸、字典和三角板。最后的下摆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有物件不仅一件没有,而且用以代替的新物件也只放了一把小榔头、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军用水壶。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伙听洪禄承一解释才弄明白,原来这三样代表的是工、农、兵。大家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直夸这种新摆法算得上紧跟形势,思想进步。
要说这些物件,可是经过洪禄承夫妇反复商议才定下来的。他们正是考虑到目前的社会形势,觉得有些东西得讲点避讳,得好好调整一番才行。比如红色政权提倡唯物主义,三教经书自然就不能再有。再比如公私合营早已取代私有经济,那自然算盘账册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而且除了这些因素,洪禄承也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他一直都对洪衍武这个儿子不怎么看好,特别怕孩子抓着下摆中那些不像样的东西。万一小东西真要是摸着个胭脂或是玩具什么的,那他这当爹也太没脸了。就是真抓个元宝,他还担心这小子以后成财迷呢。所以他索性把下摆中的物件一概取消,统统不要。自然也就不存在失脸面的风险了。
洪禄承自觉是考虑周详,深谋远虑,可事情却偏喜欢往出人意料的方向进行。你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让他窝心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