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三月份非同一般。
随着春天的暖风徐徐吹来,京城发生了三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儿。
这使得许多民众逐渐意识到,这座被“运动”禁锁了十年的城市,开始恢复其原有的活力与色彩了。
第一件事,就是1971年关闭的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经过整修重新对外开放。
从年初开始,路过北海大桥的行人就发现,北海公园里出现了一群忙忙碌碌的人们。
这些人在收拾搬砖,从北海往景山不停地倒腾那些大砖。
当他们重新把两个公园道路简单铺设好,并从“大众餐厅”(运动中用名,即‘仿膳’)的地下室里终于找到了“北海照相部”旧日的匾额之后。
1978年3月1日早6点整,关闭了七年的北海公园南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当天,公园售票处所面对的景象简直匪夷所思,几乎看不见人脸,能见到的全都是手,以至于必须采用非常的方式售票。
比如说一只拿着钱的手伸进来了,售票员当时就得抓着这只手不放,然后找了钱拿了票,再直接塞回这只手里。因为一旦放开,再递肯定就分不清了。
总之,那种场面极为疯狂。游客多,窗口小,这一天下来,几乎所有售票口玻璃都快被人给掰炸了。
而当这一天结束,统计出的数字显示,共有十三万京城市民来到了久违的北海公园。
第二件事,是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城举行。
大会宣读了题为《科学的春天》书面讲话。伟人在讲话中郑重确认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并还原了知识和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
这对提高知识分子的待遇,对激发知识分子的工作积极性,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后,随着陈景润被树立成标杆,一夜之间成为全国的精神偶像。在全国几乎所有的图书馆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大量寻找资料。甚至于《人民日报》除了政治文章,也开始刊登一些关于养牛这类的科普文章。
这些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也由此,将1978年的春天称为科学的春天。
第三件事,那就是恢复高考之后,京城的各所大学普遍迎来新一批学子们报道的高峰期。
在杨柳发芽,春风荡漾里,各路学子喜气洋洋地踏入了即将就读的大学校门。
人生有多少次幸福的时刻?如果要去问问这些报道的未来国家栋梁们,这必然是他们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当然,最后这件事也是与洪衍武的生活牵扯最大的。因为仅他的身边就出现了四个大学生。
除了寿敬方的儿子寿诤考上了农大生物系。“红叶”林秋枫考上了中戏的文学系以外。另外两个大学生全出自福儒里观音院。
一个是洪衍武的亲二哥,考上首都师范大学经济系的洪衍文。
至于另一个,那就是西院剃头匠水庚生的大闺女,考上京城大学新闻系的水清了。
这个年代,谁家要出个大学生等同于封建时代的士人中举,谁家都认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儿,肯定四处宣扬,邻居们也会纷纷登门道贺,艳羡不已。
比如说洪家人。自从经过了那次院门口连放六挂千响鞭炮的张扬,洪衍文考上大学的事儿,在福儒里几乎无人不晓之后。别说街上的熟人再见到洪家人都要客气几分,就连毛远芳都不敢怎么挑洪家的刺儿了。
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年头的大学生就跟“大熊猫”似的那么珍贵。今后前程远大几乎是当代所有人的共识。
那么自然,和洪家人一样,春节期间,一收到水清的家信,西院老水家一家人也简直快乐疯了。为此,水庚生破天荒大方了一回,临时买了两挂千响长鞭,在家门口好好放了一气儿。
只可惜,这日子口儿却有点不对头,正赶上全民燃放鞭炮的时候。这钱花得根本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就显得有点亏了。
所以这个春节里,水庚生老两口分头串门的频率是最高的。特别是水婶儿,到了谁家,没几句话就得往大闺女身上引。
只要别人顺着话一打听那就齐了。水婶儿随身带着那封信,立刻就会拿出来好好显摆一番。
洪家人甚至还听说了,背地里水婶儿还有不少踩乎洪家的闲话。
说什么洪衍文考上的大学不行,又是专科,肚子里的墨水根本比不上她家水清,毕业之后顶多是个穷教员。
而她家的大闺女就不一样了,不但考上的是全国顶级名牌大学,还是本科,一毕业就是进报社的大记者!
这话确实不让人受听,搁一般的人家或许也得针锋相对甩出什么难听的来。可是洪禄承夫妇向以谦和宽厚待人。对此只是轻描淡写一笑而过,还特意嘱咐了全家人,说“为其行之,何必人如”,谁也不许为这点小事儿计较。
就这样,整整一个春节里,水婶儿始终得像只蹦的大蚂蚱,得意洋洋地活跃在福儒里的各门各户里。几乎所有的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水家出了个“女状元”。
但是随着春节过去,离去大学报道的日子越来越近,水家的大闺女却始终不见回来。这样一来,就不免有一些闲言碎语传出来了。
有的人猜测水清的家书是假的,也有人琢磨,说水清不会回家路上出事了吧?但不管如何,水婶儿是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她也不串门了,也没心思聊天了,每天干什么都出神儿。没事就往院儿外边跑,望着门口的岔路口发呆。听说还催促水庚生去电报大楼发了电报、打了长途电话。
只可惜水清插队的地方太偏。要弄清怎么回事,还且得等回信呢。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水清的归来竟是那么出人意料。三月三日的下午,她突然就出现在了福儒里,可形容却已落魄得像逃难的难民一般了。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不说,怀里还多了个奶娃娃。
见到她的邻居们全都瞠目结舌,匪夷所思,连简单一句招呼都没敢出口。而水婶儿见到自己闺女时,更是快惊掉魂儿了,她哪儿能想得到,让她翘首以盼的“女状元”竟然是以如此“别开生面”的形式返家的!居然还给家里带回来这么一份“大礼”!
结果当天老水家就炸了锅。尽管是关门闭户,尽管屋里尽量压低了声调,可这场争吵一直持续到半夜。
西院的邻居们除了隐隐能分辨出“孩子”、“名声”、“好说不好听”之类的几个词儿以外,其实听不太清水家人说什么。但水庚生的唉声叹气,水婶儿斥骂,水清的缀泣,孩子的嚎哭,以及杯碗家什破碎的声响却特别清晰。
于是第二天,随着水清悄无声息地去学校报道,凭空猜测出的流言蜚语也迅速传遍了整个福儒里。哪怕后来东院儿的老边媳妇儿代表“居民革委会”出面替老水家正名,特意告诉街坊们,说水清是收养了一个丧母的孤儿,也没几个人真的相信。
大家顶多是不再当面议论罢了,私下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和讳莫如深地的议论,却始终如故。
从此,水婶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容。就连水庚生也不再笑呵呵地和邻居们打招呼,似乎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下班就回家囚着。而水清带回来那个孩子,就在这种空气压抑的气氛里,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小包袱”。
真正对水家人施以援手只有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俩知道这件事后,就买了两桶奶粉两包糕干粉,在起早儿的时候悄悄挂在了水家的门户上。
特别是洪衍武,如果撞见私底下嚼舌根子的那些老娘们,他还总要拉下脸来管一管闲事。
当然了,那些老娘们也不是善茬,既不怕言语上的争锋,也有屡教不改的特性。
可洪衍武更绝,说服教育不行就玩阴的。于是乎,西院就热闹了,隔三岔五总出蹊跷事。
不是谁家的信箱里发现了大便,就是谁家的蜂窝煤一大早被人搬到了门口,只要一推门就砸个粉碎。
还有人出趟门儿,回来发现晾晒的衣服落在地上,锁眼儿被堵上的情况。
而且无一例外,这些“事故现场”都压着一张龙飞凤舞的便条,“嘴下无德,留神报应”。
这么一来,弄得西院儿里的球子妈和另几户当家老娘们儿,一见到洪衍武就躲瘟神一样避让不及,背地里都骂他狗拿耗子,乱充大尾巴鹰,以后生孩子没(***儿。
总之,“满脑子黄赌毒、浑身伟光正”的洪衍武,还是比较有效地缓解了水家人遭受的舆论压力。至少是在西院里,没人再敢随便胡噙了。那么渐渐的,水婶儿的耳根子就清净下来了,她也敢带着孩子来院儿里晒晒太阳了。
不过,洪衍武和陈力泉所表达出的善意,水家人虽然都看在眼里,也心存感激。但他们却同样存有一种难言的恐慌和戒备。
因为一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劳改犯的身份,让人没法放心地跟他们亲近。另外,水家人也实在找不到理由,交往平平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何会站在他们的一边儿。
特别是洪衍武,水家人绝难相信,明明自家从来没给过洪衍武好脸色,这小子当初还动手打过水庚生,尤其春节时水婶儿刚刚说过洪家的坏话,为何洪衍武还会不择手段地和全院儿人顶着干,为他们拔这个闯呢?
这从哪一头论,也论不起来呀?
所以衍武可就有点尴尬了。水庚生和水婶儿远比院里其他人更怕见着他,一见他的面儿马上就会转身回家,刻意躲避。似乎防着他憋坏一样。
而那些郁愤难平的老娘们更是为此,在暗中好好笑话了洪衍武一场。
这还不算,整个西院,很快就有鼻子有眼地开始了新的传言。
都说洪衍武“犯齐儿”(土语,犯贱),大概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上水家的二闺女水澜了,才这么上赶着拍老水家马屁。可人家看出来了,防狼一样防着他。这下癞蛤蟆算没咬头了,可傻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