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六点起床,如愿在餐厅里见着风。他正握着一杯咖啡埋头对着电脑,旁边的早餐一点没动。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额角贴着的纱布便落入我眼中。
我走过去,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帽子不动声色地轻轻放在他的右手边。
这顶黑色平顶帽是昨天我和江舟逛了一晚上商场的成果。如果不是江舟,我想我应该可以买到更好的。
他总是在我挑选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说
“风哥戴哪顶都好看啊!”
“殷姗,你到底选好没有?”
“殷姗,我总算明白了,在你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一顶帽子配戴在风哥的头上。”
最终,我在他的唆里败下阵来,付钱带那顶黑色平顶帽回家。
此时,这顶我不怎么满意的帽子正被风戴在头上。他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侧头照一照,露齿轻笑起来:“很好看。不过,我今天要去见重要的客户。”
他指指身上规整的衬衫。
我这才发现,这帽子与他今天的衣着是多么不和谐。“哦”了一声,我将帽子自他手中接过来,无端地失落。
“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风伸出右手,眼睛望着我手中的帽子,嘴角的笑容慢慢扬起,“好像现在流行混搭啊。”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还是跳起来欢欢喜喜地将帽子重新戴在他头上,小心翼翼设法将那纱布遮住。
风就在这时侧过头来看我,金黄色的晨曦里,他漆黑的眼睛比阳光还要亮。
他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个保送名额。只有参加高考才能拿全市第一啊。”
我怔住,良久才会过意来,他还是知道了我去找徐珏的原因。刹那间,本该属于昨天那场事故的眼泪后知后觉地轰然而下。
“傻瓜,有我在呢,放心。”风修长的手指刮过我的鼻头,“别哭了。”
“我没哭。”我使劲吸着鼻子,“沙子迷了眼睛。”
“门窗都关着呢,哪里来的沙子?”笑声回荡在明亮的餐厅里,我的鼻子再一次惨遭毒手。
风说他要考全市第一,却仍然只在有不得不参加的测验时才回学校。我不再让风开车来学校接我,每日同江舟或步行或搭公交车,在烟柳园站分手然后各自回家。很奇怪,自从我不让风来接我,江舟家的那辆黑色林肯也不见了。
每天放学,我总有在校门左侧站一站的习惯。每逢这时,江舟便说,殷姗,明天我给你做块牌子立在这里吧,上面写“风情书接收站”。
他讲了一个多星期,我却始终没见着那块传说中的牌子。
所以,今天他正要开口时,我便抢先问:“小舟子,你的牌子呢?”
“你不就是活招牌。”他斜睨着我刚从一位女生手中接过来的情书,那语气十足的翻身农奴把主做。我一直觉得自从那场事故后,他的气场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片刻后我便认定那一定是错觉,因为江舟此刻正凑到我身边,一脸八卦气质地问:“反正风哥每次都不看这些东西,你还收它干吗?当废品卖?”
我无奈地抬头望天,一只丁点大的鸟儿“啾”的一声自枝头飞过,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叹一口气,“是啊,能卖不少钱。”我总不能跟他说,其实我是怕有女生会将情书亲自递到风手里。傻兮兮的小燕雀怎么知道阴险鸿鹄的想法。
江舟信了我的话,第二天让家里的司机给我送了一车的废纸来。我望着那一车旧书,忧愁地连叹了三叹,我怎么就跟这样的人成朋友了呢?
我决定将风的那些情书用个大纸箱存起来,等存够一箱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江舟的建议拿去卖废品。
风的一个电话,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是个黄昏,我坐在二楼书房的地板上,将一封封从未拆开的情书高高举到头顶,对着窗口射进的阳光细细研究信封内纸张的颜色与纹路,电话铃就在那个时候响起来。
风在电话那头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我写过信?”
我五指紧捏着听筒摇头,然后才猛然想起来风看不见我,便立刻不假思索地答:“没有。”
我说过,思考然后回答的人才诚恳,像我这样张口就答的,十有**是在说谎。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女生给风写过信,但是,鬼使神差我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知道,有魔鬼在我内心滋长,就要破腔而出。
挂了电话,我将纸箱内的书信全数倾倒在地上,失心疯般地快速翻找,企图从那些千奇百怪的信封上寻找“周小渔”三个字,然而一无所获。最终累得跌坐在地板上。隔了良久,我仍然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怦怦怦”的慌乱声。
在这个有着绛紫色天空的黄昏,风特地从公司打来电话,只为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他写过信,而我说了谎。
当晚的月光特别亮,自窗户漏进来,仿佛落了一地的银霜,白得容不得一点瑕疵。我赤脚下床将窗帘拉严实,然后在漆黑如墨的暗夜里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将那些信藏到一个风找不到的地方,彼岸巷的旧楼。
第二天是周末,故意起得很晚,下楼走一圈,风果然已经不在。长出一口气之后是内心里空荡荡得失落,夜沉如水的时刻做了那样的决定之后,我恐怕再不敢看见风清澈的眼眸。
到彼岸巷时,已经快要到中午。天极阴,大片大片烟灰色的云将天空覆盖,看不见一丝蔚蓝。铁门上拴着的铃铛已经生出浅淡的铜绿,习惯性地伸手去摇一摇,脆生生一阵轻响,然后拔出钥匙推开铁门。往常的这个时候,安然便会自花荫下的藤椅里侧过头来,说一声,“你回来了?”
以前,总觉得她这句话很多余。然而现在,没有了这一句,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跨进这院子。茶凉了可以再沏,花谢了可以再开,人去了可以再回来吗?
那些她种的花,她翻过的书,她穿过的时装,依然等在这里,她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院子里的石板小径因为这阵子充沛的雨水生出厚厚的苔藓,湿滑难行。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已经有一人高的茅草长出来,夹杂在凋败的蔷薇花丛中,萧瑟得不成样子。
我望着铺了一地的花瓣出神。小时候,总在狂风暴雨后替那些凋落的花儿惋惜。每逢那时,安然总是劝我,“这就是它们的命啊。再美丽的花,最终不过是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附了泥土。但是,来年,它们还会再开出最美丽的花儿。不要难过。”
我信了她,以为很多东西可以失而复得,如今才明白有一些东西如果失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那种浸入血脉的恐慌,让我不得不用尽全力去保护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风。
安然有一个密码箱,就放在顶楼衣帽间的角落里,那是我能想到的存放这些信件最安全的地方。我找到那只红色鳄鱼皮箱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打开。安然所有的密码都是同一串数字0802我的生日。
原本打算将那些信放进去就立刻离开的,这样的地方待得久了免不了要睹物思人。但是,一个绑着粉色丝带的素白本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丝带的尾端用碳素笔写着“tomydearbaby”,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有点泛灰,有几分像安然的笔迹。
tomydearbaby
致我亲爱的宝贝。
可是,安然不是才刚刚结婚吗,哪里来的……宝贝?如果有的话,又在哪里?这么多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不知道是急于知道答案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摸着本子封面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迟疑着不敢去打开,仿佛害怕里面会突然一下跳出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素白的纸张被翻开,没有猛兽与鬼怪,有的只是略显潦草的字迹,却比妖魔鬼怪更让人万劫不复。
我一下子惊得将那本子扔出去很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我的脖子,任凭我怎样大口地呼吸却始终摆脱不了难耐的窒息感。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也许老天只是想跟我开一个玩笑,又或者,或者是我刚才看错了。
我不甘心,走过去捡起那本子,睁大了眼睛看,然而白纸黑字跟我刚才看到的一字不差。
“宝贝,现在是8月2日的正午十二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妈妈已经安全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1小时了,这是你在阳光下渡过的人生第一个小时,你很乖,吃饱了就握着小拳头睡,不哭也不闹,好像知道妈妈的辛苦一般。事实上,妈妈能将你带到这世上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妈妈不是个好女孩,未婚先孕有了你姐姐,而你的爸爸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和妈妈结婚,因此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很生气,他要跟妈妈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又有了你,你的外公做了最大的妥协,他强迫我将肚里的“孽种”也就是你打掉,你的爸爸也不同意我将你生下。宝贝,妈妈没有妥协。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妈妈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到这世上。宝贝,你知道吗?为了瞒着你的外公和爸爸生下你,妈妈大着肚子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城市生活,很艰辛却幸福。刚才,听见你小猫似的啼哭,妈妈也哭了。妈妈是高兴的。殷姗,我亲爱的宝贝,妈妈也许不能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看你长大,遇见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然后幸福生活……不过,你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再往后翻,有新鲜一些的字迹,是安然的。
“那个英俊少年,发誓生生世世爱我时,满眼骄傲地说,你真美,是我的天空里最美丽的那颗星。那时,他以我为傲。只不过隔了一个月,再看我时,他眼底已生出掩不住的鄙夷。任由他的母亲辱骂我是贱女人、狐狸精生出来的小狐媚子,只远远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即便如此,那一刻我卑微的心仍是爱着他。可是那又如何,没有人可以侮辱我的母亲,即便是他也不行。”
安然、妈妈、爸爸、外公……
我的妈妈,叫安若素,被人骂作不要脸的狐狸精。安然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所爱的人抛弃。而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还有叫“爸爸”和“外公”的人存在,他们不要我们。
这样难言的隐秘伤痛,只是在心里慢慢咀嚼一遍都会令人难以呼吸,安然她又是怎样熬过这些年的呢?我以为她过得轻闲快乐,却不知道她把这般如同鸩毒的秘密深藏在心里将最美丽的笑容展露在我面前,恐怕她的心早已被蚀成空壳。
安然,你这个傻女人,我们不是……不是说好的吗?这辈子要相依为命。
你怎么能瞒着我独自去承受?
抓起本子飞奔下楼,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安然身边,不管她还能不能听见,能不能回答我,都要问她一句,这么多年,你怎么能独自扛起所有苦痛而任由我像傻子一般地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