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清城,张家。
仍是当日那间书房,张家家主张老爷子高踞上座,面色阴沉的如同要滴下水来。老仆张宇静静的立于张越身后,时不时的扫视一眼下面垂手侍立的年轻人。
张文墨低着头一言不发,额头上汗水泌出,却不敢抬手去擦一下。从后面看,他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湮出老大一片汗渍。
哪怕是他现在在武清文坛上已经略有薄名,但在张越这个老家主面前,却仍是不敢稍露颜色。
“你翅膀硬了,觉得自个儿了不起了对吧。老夫吩咐你的话,也可以完全不理会了对吧。又或者你觉得,你比老夫更精明,更适合做这个家主了?”张越冷冰冰的话语,如同一阵寒风般慢慢的蹦出来,便在这盛夏之时,也让张文墨心中不由的颤栗。
张越在张家的地位,便俨然如大明朝的皇帝。由来已久的淫威下,给张文墨的压力简直犹如泰山压顶一般。
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簌簌而抖,但却仍咬牙努力的坚持着。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觉得自己帮助苏默没有错。人不能不知恩,若有恩不报,岂不犹如禽兽一般?
所以,虽然老爷子曾一再叮嘱他要保持和苏默的距离,但是当苏默找到他时,他却仍毫不犹豫的做了。哪怕是今日在张越的怒火之下,他虽然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恭敬和敬畏,却一言不发的默默承受却不肯多分辨半句。
然而,当张越一句,是不是觉得他比张越更适合做张家家主的话出口后,张文墨还是难以承受了。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张文墨以头杵地,颤声道:“叔父说哪里话,孩儿岂敢有如此狂悖想法。”
张越哼了一声,也不叫起,只冷笑道:“不敢?老夫看你敢的很呢。若非如此,怎的能将老夫的话当耳旁风?嘿嘿,也是啊,现在你文墨先生好大的名头,又哪里还把老夫这糟老头子放在眼中。张宇啊,你看看,人家文墨先生现在跪在老夫面前,你说老夫可能承受的起吗?”
张文墨汗如雨下,旁边张宇叹息一声,上前使劲拉起张文墨,转头向张越道:“老爷,侄少爷这回虽说违逆了老爷,但望老爷念在他总是心存忠义的份上,还是从轻发落吧。”
张越哈了一声,讥笑道:“心存忠义?他存的什么忠,又存的什么义?那苏家子难道是他的君,还是说是他祖宗!忠义,嘿,好啊,既然他要对那苏家子存忠义,那又来我张家作甚?他自个儿要忠义随他便,但莫要拉着我张家陪葬!请了请了,老夫我实在受不住。”
老头越说越怒,到了最后,已然是声若咆哮,挥袖便要赶人。
张文墨脸上纠结痛苦,猛然一咬牙,抢上两步再次跪倒在地,颤声道:“请叔父息怒,是侄儿不孝。然,圣人有云,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又道是以德报德。侄儿身受苏公子大恩,无以为报。今苏公子既然找到侄儿头上,侄儿岂能无动于衷?叔父之意,侄儿尽知。便请叔父放心,今次之事,本就是侄儿一人所为,与我张家并无干系。但有祸福,侄儿亦一力担之,绝不拖累家族!”说罢,跪地叩头不起。
张越脸上猛的闪过一抹青气,霍然站起身来,戟指大骂道:“好好好,好一个忠义无双!既如此,你给老夫滚,滚出我张家大门。从今日起,你张文墨与我张家再无半分瓜葛。滚!你给老夫滚!”
大骂声中,抬手拿起桌上茶盏,照着张文墨摔去。啪!茶盏落地,溅起一片水渍,洒了张文墨满头满脸都是。
旁边张宇慌忙上前拉起张文墨便往外拖去,一边急声道:“文墨少爷快走。”
张文墨还待挣扎,张宇又低声道:“且休多言,先避一避。待得老爷气消了再来说话。”
张文墨踉踉跄跄被拉了出去,待到了门外,也顾不得头上身上满是狼狈,一脸失望的回头看着张宇,失落的道:“宇叔,我没想要害张家,我只是想帮朋友。”
张宇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老奴知道,老奴知道。侄少爷放心吧,老爷就是在气头上说狠话罢了。他老人家毕竟是一家之主,要为整个张家考虑,你也莫要怪他。”
张文墨黯然一叹,颓然的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忧虑的抬起头看着张宇,小心的道:“宇叔,你说叔父他老人家会不会……”
张宇看着他,哂笑一声,随即摇头淡然道:“侄少爷想说什么?担心老爷刻意从中作梗,难为你们?侄少爷把老爷看小了。无论是你,还是那个苏家子,都还不值当老爷刻意去做什么。我张家的名声没那么不值钱。好了,侄少爷就先回吧。老奴告退。”说罢,再不理会张文墨,转身进了门,咣当一声将大门闭上。
张文墨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外,低头寻思了半响,终是化作一声长叹,转身去了。
门内,张宇静静的听着动静。待确定张文墨走了,这才微微摇摇头,转身进了屋。
书房中,张越悠然的坐在桌后,手中捧着一杯重新沏好的香茗,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热气,两只老眼微微眯着,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张宇走进来看到,微微一笑,上前自顾将案桌上凌乱的东西从新摆好,一边笑道:“老爷方才是故意如此吧?”
张越抬眼看看他,笑骂道:“便知道瞒不过你这老货。”一边坐正身子,伸手将茶盏往桌上放去。
张宇利索的接过,一边笑道:“老奴自小便跟在老爷身边,老爷是不是真怒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活了这么些岁数?”
张越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他苍然的白发上,轻轻一叹,温和的道:“是啊,这么多年了。张宇,你跟了我有……唔,有五十年来吧?”
张宇笑了笑,道:“老爷,是五十年了,五十年整。老奴自七岁入府便跟在老爷身边,如今已然五十有七了。”
张越默默的点点头,身子轻轻靠在椅背上,目光悠远。半响,目光重又落在张宇身上,叹息道:“你我都老了。”
张宇笑道:“老奴可不觉得自个儿老,估摸着再伺候老爷三五十年还是能做到的。即便老奴伺候不了,不还有超儿吗?”
这个超儿却是他的儿子张超了。他这话自是善祝善祷,意思就是自己老了张越却不老,哪怕自己老死了,自己儿子也可以接替自己继续为张家尽忠。这却又是隐晦的表明忠心了。
张越笑着伸手点点他,却摇摇头没说什么。主仆两人五十年的情分,客气什么的便都是多余的。
“你可是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文墨?”重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张越抬眼看向张宇,淡然问道。
张宇微微躬了躬身子,轻声道:“老爷自当有道理的。只是老奴觉得,文墨少爷的品性还是很好的。”
他这话便是变相的为张文墨求情了。
张越轻轻摇摇头没说话。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道:“文墨不错,很不错。”
张宇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讶然道:“那老爷……”
张越睁开眼,叹口气。忽然问道:“你说咱们张家今日地位如何?”
张宇脸上神色一肃,傲然道:“老爷怎的如此问?咱们张家乃是娘娘的母族,两位舅老爷皆为侯爵;我张家更是枝繁叶茂,财富无数,在这大明朝,不敢称第一世家,却也当得顶级之一了。”
张越点点头,嘿然道:“是啊,顶级了。其实老夫觉得你还是保守了,在老夫看来,只要娘娘在一天,我张家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又有什么不敢称的。”
张宇露出愕然之色,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
张越却没理会他,一双昏花的老眼中却蓦地闪烁着精光,转头看向他道:“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太过狂妄了?嘿,其实便是第一世家又如何?自古以来,千百年中,比我张家更兴盛的世家不知凡几,可如今看看,又能剩下几家?越大的世家,固然底蕴深厚,但枯枝败叶也多,身周环伺的恶狼也更多。所以,一旦一个经营不善,立时便是崩坍殆尽。嘿,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便是如此了。”
张宇露出沉思的神色。
张越顿了顿,又道:“老夫遍观史书,发现那些长久的家族或许最后终逃不过败落,但却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四个字:分而存之。”
张宇一愣,随即恍悟,脸上露出敬佩之色。躬身道:“老爷之意,是想要文墨少爷……”他话说了一半却没继续,只是看着张越。
张越点点头,挺身而起。背着手在屋中踱了几步,在窗边停住。伸手将半掩着的窗户推开,一股带着草木香气的清风扑面而来。
“文墨才能平平,最多不过是中上之资,偏偏人却颇有些愚直。这种性子,无论是仕途还是商途,单凭他自己都难有大成。所以,他若想成事,必要有贵人相助。”老头眼望着窗外,似自语又似解释的轻声道。
张宇眼中明悟,轻声道:“老爷的意思,那苏家子便是文墨少爷的贵人了?”
张越面上露出复杂之色,却未接话。半响,才轻轻一叹,摇头道:“那苏家子……我也不知。老夫实实的是看不透啊。”
张宇一惊,道:“啊?那老爷还……”
张越自失一笑,转回头看着他,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太草率,简直如同赌博一样?”
张宇躬了躬身,没说话,但那神色分明就是如此的样子。
张越嘿嘿一笑,转身重新落座。手指在案子上轻轻扣着,语声有些飘忽:“那苏家小子我虽然看不透,但我却有种直觉,那小子日后必然不可限量。他如今才不过十六吧?嘿,十六啊!以区区十六岁稚龄,便能引动朝中大事儿以他为支点,名声直达天听……想想你我十六岁时呢,在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不可想象,不可想象啊。”
说着,他手中扣着桌面的节奏不可抑制的急促起来。言语中也多了几分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文墨自己不行,身份地位在我张家又不高。将他放在那么一个前途不可预测的妖孽身边,日后败落了也不会让我张家如何。但是一旦腾达了呢?嘿嘿,你没猜错,老夫我就是在赌!以一个不甚重要的张家庶子,去为我张家赌一份或许不错的未来,这买卖,老夫觉得值!非常值!”
他语气略略兴奋的说着,那双原本看上去昏庸的老眼,此刻却闪烁着狡猾智慧的光芒。
张宇脸上露出复杂之色,眼神中又是敬佩又是震惊,隐隐的,还带着几分说不清意味的叹息。
他吃惊佩服老爷的算计,却叹息张文墨的命运难测。跟着那个苏默,老爷自己都说了,看不透。那么一旦苏默顶不住这次,又或者这次过关了,却中途陨落了,那跟在苏默身边的文墨少爷,下场怕是极凄惨的。
但这又能如何了?和整个张家的利益比起来,张文墨一个人的死活,实在是一点波浪都不起。
“你去县衙走一趟吧。沈明府履新,咱们张家也是该送上一份薄礼的。”心神飘忽中,老爷张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宇心中一凛,连忙收敛心思,恭声应是。
既然明白了张越的心思,那么此次去拜访新来的县令,就不单单是尽礼数的事儿了。老爷分明是让自己见机行事,暗中帮文墨少爷一把。老仆张宇跟了张越这么久,这点默契自然不缺。
转身出门之际,隐隐却听到老爷在屋中兀自喃喃自语着:“那苏家子,现在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