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沸扬扬的祢衡事件,似乎停歇了下来。
没有人去找祢衡的麻烦。
既然曹操没有表示出要找祢衡的意思,旁人就更加不会特意去和祢衡做对。
尤其是在当下,即便是那些被祢衡骂了一顿的其他曹氏夏侯氏,以及豫州颍川的人,都不会做出什么动作……
对于一个大人物来说,或许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脸部的细微表情,都会成为他人揣测的对象,或是一言让人生,或是一举让人死,也并非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就像是曹操对着祢衡说的那句话,『本欲辱衡,衡反辱孤。』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曹操用自嘲化解了自身的尴尬,但是实际上曹操却是用这种方式来摆脱了可能会指向曹操自己的嫌疑,同时也给了祢衡一线生机……
祢衡暂时不会死了。
因为曹操这个主事人都没生气,或者说表面上看起来没生气,那么还有什么人有资格替曹操生气?
但是并不代表曹操就任凭祢衡继续在邺城招摇……
『待过上几日,』曹操缓缓的说道,『将其送去骠骑之处罢。』
虽然曹操饶过祢衡不死,但是他也不想再看见祢衡了。
像是祢衡这样的家伙,曹操自觉消受不起,那么还是送给斐潜罢。
就像是历史上曹操将祢衡送给了刘表一样……
这个事情,自然没有什么人反对。
『明公……』郭嘉捏着胡须,缓缓的说道,『由此事观之,如今不妨调子扬前来邺城……』
『调子扬前来?』曹操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为何?』
『清论之地,不可落于他人之手……』郭嘉说道,『长安之内,有水镜司马,有硕儒郑氏,便是欲风则风之,欲平则平之,如臂指使,而如今邺城风浪涌动,却无人坐镇,多有不妥啊……』
『长文毕竟政务繁忙,恐无暇于此清论……臣,呵呵,臣生性愚钝,又是懒惰……』郭嘉笑了笑,继续说道,『故而……还是子扬比较合适……毕竟朝堂喉舌,岂能容他人亵玩乎?』
『哈哈……』曹操也是笑了笑,『你啊,愚钝未必,懒惰倒是有些……不过所言之事……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一次的祢衡事件,暴露出了曹操政治集团在这个方面的一个短板。
在华夏古代,尽管没有自媒体一说,但以类似手段谋生的人并不鲜见……
早在先秦时,中国的文化消费已初露端倪。到了秦汉时,凭创作能力吃饭已不再是难事,能写的人在汉代很好混,『汉赋』的出现和兴起便是一个证明。
有汉以来,文学得到重视,朝廷往往向民间征招『笔杆子』,优秀的还给官当。《汉书?王褒传》之中,王褒因为文采飞扬,汉宣帝刘询听说后,将他征召入京,常将他和张子侨两人带在身边,『所幸宫馆,辄为歌颂』。但文章并不是白写的,汉宣帝会根据文章的质量进行打赏,即所谓『第其高下,以差赐帛』。
之后,打赏模式便流行开来,并成为古代创作者重要的收入来源。
后来又衍生出了『写软文』。
当然,在华夏古代,并没有专门『软文』的称呼。
比如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司马相如本人也没有回避此事,他在序中如实交代:『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但是不管是御用文人,还是千金买赋,都是不允许胡乱说话的。
像是祢衡这样,叽叽咕咕胡搅蛮缠,也表露出了曹操在邺城文化界的掌控力度实在是过于薄弱了……
这就很有问题。
陈琳倒是一个比较好的笔杆子,但是问题是陈琳出身并不好,再加上当下年岁也大了,搞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犯糊涂。
一个政权,若是连说话的地方都被他人侵占,然后只能听见他人的声音,使得普通百姓所有能接触到的都是他人想要让百姓看到听到的,那么久而久之,这个政权也就自然会走了形变了样……
曹操点了点头,『子扬……此事……』
郭嘉看得出来,曹操显然还有些顾虑。
这个方面,曹操真不如斐潜。
曹操在军事上,在家族上,确实掌控力很强,是有一定的优势,但是要说文学上么……
『子扬前来,可于邺城修建学宫……』郭嘉缓缓的说道,『便如骠骑之处,招揽各家各族子弟入学,然后宣讲忠君爱国之道,礼义廉耻之学……再调些豫州、荆襄之人……』
至少,不能让冀州这里,只有一个声音。
曹操思索了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虽然说刘晔并不是曹操心中最为理想的人选,但是当下也只能是先拿来用一用再说了。
对于曹操来说,最为放心的人当然是曹氏或是夏侯氏的,可问题是不管是曹氏还是夏侯氏,舞刀弄枪还算是凑合,但是要舞文弄墨,就多少有些难度了。
嗯,据说家中那小子似乎擅长经文诗书,要不要一同接来邺城呢?
也算是给丕儿做个伴?
……(?′?`?)……
大漠之中。
在一处草丛之中,传来了一些细碎的话语声。
『是丁零人……』
『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走,回去禀告将军……』
在草坡之上,似乎有一些草叶子动了一下,就像是被风吹动了一样。
而在远处,一名丁零头人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头而望,目光缓缓扫过……
『头人!』
丁零头人收回了目光,然后转头看向了走来的族人,『什么事?』
『又有两个儿郎不成了……』族人说道,『都是卡玛家的……』
『这该死的诅咒!』丁零头人愤恨的说道,『该死的鲜卑狗!』
丁零族人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头人,有个事,我之前一直就想要问的……』
『你说……』丁零头人说道。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族人问道,『这里有鲜卑人么?』
『或许有。』丁零的头人回答。
『或许?』族人说道,『那么……』
丁零头人说道:『大巫师说是要血来破除诅咒……对吧?大巫师有没有说一定要谁的?我记得当时大统领说,要么是我们自己的,要么就是敌人的……好像也是没有说一定要鲜卑的……对吧?』
族人迟疑着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当然,我也知道是鲜卑人的血,肯定最好,』丁零头人说道,『但问题是那么多人都去了南面,到时候我们能抢到多少?分着吃,怕是谁都吃不饱啊……』
族人有些恍然,但是依旧有些疑虑的说道,『可是……万一……』
『没关系,这里也原本属于鲜卑……也有一些鲜卑的人……』丁零头人说道,『有羊羔子吃的时候……不是更好么?』
『那么……头人,这还要过去多远?』族人问道。
『不远了,我记得再过去一百多里,就有一个绿泡子……然后就可以找得到他们了……』丁零头人说道,『我记得……他们称呼自己,叫什么柔然……』
……(o_o)??……
渔阳左近。
鲜卑人大营。
『乌桓人在这里?』
柯比能即便是蹲坐着,依旧像是一头黑熊一样,充满了威慑力。
『没错,鲜卑大王……』公孙度的部将柳毅,点头说道,『这里有一条河流,我们会在河岸这一边,乌桓人便是会在另外一边……』
柳毅笑了笑,指了指地图,『到时候我们会吸引住乌桓人的注意,然后大王可以先绕过这条河,然后从这里……』
柳毅比划了一下手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柯比能没有笑,而是死死的盯着柳毅。
其他的鲜卑人也没有笑,也是一同死死的盯着柳毅。
柳毅笑了片刻之后,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咳咳……这个,鲜卑大王,你这个……有什么问题么?』
『打,我们去打……』柯比能瞪着柳毅说道,『好处,我们有什么好处?』
柳毅呵呵笑了笑,『我们打下来了,就有好处了,到时候东西对半分啊!』
『打,全数都是我们儿郎去打,然后你们在河对岸站着看着?』柯比能说道,『然后还要我们把战利品分一半给你们?』
柯比能裂开了大嘴,黄黄黑黑的牙齿上还挂着一些不知道是昨天还是今天的肉丝,『你觉得我们都是傻子?还是你们是傻子,以为我们能上当?』
『呃?!』柳毅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滚!』柯比能咆哮着,『滚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不给好处!就别来放屁!』
『你……哼!』柳毅脸上的肌肉扭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愤恨的一甩手,走了。
柳毅等人在鲜卑人发出阵阵的哄笑之中回了渔阳,然后将事情向公孙度述说了一遍。
『这群混账!』在一旁的公孙康大怒,『还要什么好处?!打渔阳这些鲜卑一点都没有帮忙,现在叫他们打一下乌桓人,竟然还敢来要什么好处!简直就是无耻!』
柳毅说道:『少主说得对啊,这群鲜卑,就是无耻!』
公孙度摆摆手说道:『也不能这么说……鲜卑……就像是一群狼,你想要让狼跟着跑,当然就要给一点饵……更何况我估计柯比能还是对我们怀有戒心,便是以此来试探我们对他的态度……如果完全不给,自然不行,但是给的太多,也是不行……』
柳毅又是说道:『主公说得对啊,这群鲜卑,真是麻烦!』
公孙康顿时将目光盯在了柳毅身上,然后公孙度也瞄了过来,使得柳毅顿时有些不自在的扭动了两下,『这个……主公,少主,那么还是要给一点?那么是给什么呢?』
公孙度转过头问公孙康道:『你觉得应该给一些什么?』
公孙康想了想说道:『盐铁肯定不能给,粮草么,也不能给,就给一些瓦罐衣物什么的罢!』
公孙度又转头问柳毅,『你呢?你觉得呢?』
柳毅下意识的想要跟上一句『少主说得对啊』,但是话到了嘴边,便是想起方才的事情,连忙说道:『我觉得少主说得有些道理,但还是要主公您拿主意……』
『哼……』公孙度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公孙康,『你说的……有一半对,也有一半错……这盐铁么,当然是重中之重,不能轻易给出去,但是如果不给盐铁,又不给粮草,若是换成了你是柯比能,你会觉得开心么?』
公孙康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会,衣物什么的,虽说有用,但是显然无法和盐铁粮草相提并论……』
『这就是了……既然要展现出我们的诚意,就不妨给一些……都给一些,不用太多,顺带金银珠宝也给一点……就说是单独给柯比能的……』公孙度缓缓的说道,『更何况……呵呵,到时候,呵呵……』
……o((⊙?n⊙))o.……
几天后。
无名河流。
在这一侧,是公孙军的营地,而和公孙营地间隔着一条河流的另外一侧,则是乌桓右贤王的营地。
大略是南北方向的河流的中间有一石桥,双方都派遣了兵卒把守。
春末的河水汹涌,不管是谁,若是不走石桥而进行泅渡,都不容易。这一条河流就像是界河一样,让双方都有了一个缓冲区。
双方约谈进行得似乎非常顺利,有一些分歧也在双方不断的相互沟通之中渐渐的达成了一致,眼见着签订盟约越来越近,乌桓右贤王难楼自然也就略微的松了一口气。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尤其是到了黄昏,反常的现象越发的明显。
在帐篷后面的战马,有些不老实起来,总是在原地昂首扬颈,或者蹦蹦跳跳,显得烦躁不安,连带着使得难楼心中也有些烦躁。
可是看见河对岸的公孙营地安安静静,炊烟袅袅的升上高空,呈现出一片静谧的时候,难楼又觉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了,毕竟春天到了,也就到了万物交配的时节,战马有些躁动,也是常有的。
夕阳落下,一切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明天是约定盟约的日子,或许一切都会在明天形成一个答案。
难楼睡着了,但是半夜他猛然惊醒,他听到黑夜之中似乎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轰鸣声,模模糊糊的,若隐若现,不太真切。接着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由远及近,就像是夏日大漠上的滚雷,从天边扑到了眼前。
难楼神色突变,张口狂叫起来:『突袭,敌人突袭……』
他的声音嘶哑而慌乱,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几乎所有的乌桓兵卒都朝着河对岸看去,但是对岸的公孙兵营安安静静,似乎连灯火都没有什么晃动……
『不是那边!』难楼大呼,指着北面,『是北面!』
乌桓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北面,但是已经晚了。
在马蹄轰然声中,紧接着就是北面传来了充满了恐惧的叫喊声,然后更多的声音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乌桓人整个的营地。
冲出了帐篷的难楼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冷,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奈,在毫无准备之下被敌人突袭,即便是步军营地也不好受,更何况原本就比较松散的乌桓营地?
因为河流对岸是公孙营地,所以大部分的乌桓人注意力都在对面,再加上眼见着和谈即将成功,双方即将盟约,哪里知道一切瞬间扭转,突然收到了袭击?
在袭击来临的时候,乌桓人大多数都在睡觉,而放出的斥候不知道是因为疏忽,还是被敌人拔去,使得难楼根本就没有接收到预警,导致现在即便是难楼大声的号令者让人反击,但是整个营地依旧是混乱不堪,不管是在被袭击的一线,还是相对于比较靠后的南面营地,都是一团乱麻。
天色漆黑。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若是离开了火把照耀,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这使得乌桓人想要组织反击更加的困难。
难楼派出了传令兵,但是营地之内混乱无比,成百上千的人奔来奔去,难楼的传令兵骑着马在人群里到处乱窜,却找不到相对应的人,在混乱的人群之中,甚至连东南西北都难以分清楚,更不要说通知到位,让难楼手下的部落统领组织部队进行抵抗了。
一切都太快了……
难楼不断的发出指令,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营越来越乱,就像是一锅沸腾的血粥,噗呲呲到处乱喷!
没有秩序的乌桓人到处乱跑,即便是个别部落刚开始集结,就被乱跑的乌桓人冲烂了……
『王!我的王!挡不住了,撤吧!』几名在火光之中看到了难楼旗帜的头人赶到了,焦急的大喊着,『控制不住!控制不住了!我的人都走散了……』
其实此时此刻,从北面袭击而来的人并不多,但是乌桓大营当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疯狂的叫喊,四下的奔逃,数不清的乌桓人身不由己,漫无目的地逃向了无边的黑暗。即便是有几个举着火把的头人在喊着一些什么,但是紧接着就被混乱的人群裹带着,一冲而走。
难楼看着炸营的乌桓人,面色苍白,此时此刻便是再多几张口,再多几双手,也是回天乏术,他就象一匹陷入绝境的野狼,对着黑暗,爆发出一声愤怒而绝望的长嚎。
『撤!』
『我们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