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被推开的房门随之而来的,是浓重到犹如实质的药剂味道和无言形容的怪味,令黑发巫师微微蹙眉。
离开千帐城时,受不得颠簸的哈林梵阿刹迈大师就已经陷入了昏迷当中,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抵达赤血堡后,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甚至还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整日整夜的处于高烧和昏迷状态。
也正因如此,在听小个子巫师说他醒过来之后,他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赶过来。
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四面封闭的空间仅用两盏萤石灯照亮光明为了能够及时配药,艾茵甚至就在病房里准备了一个试验台;旁边的培养槽里,堆满了还未处理过的各种材料。
浓厚而混杂的异味,让人联想起教堂里的停尸房。
而在试验台的旁边,躺着一个瘦弱不堪的身影。
他蜷缩在病榻上,佝偻的脊背藏在毛毯的下面;瘦弱而干瘪的身体就像是包着一层腊皮的骨头架;花白的头发不剩几根,脸上的皱纹就像要将五官全部都挤在一起似的,只能看到嘴角还在一张一合。
那皴裂的嘴唇中不断的传来破碎的呼吸、轻咳和呜咽声,一上一下的胸腔成了唯一还能证明他活着的标志;微弱的声音一遍一遍在病房中回响,凄凉而悲怆。
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老者,如果不是曾经见过,洛伦真的很难想象他曾经健壮的像头巨怪,能挥动堪比钉头锤的魔杖。
就像一夜之间老了三十岁。
低声叹息,黑发巫师回首望了一眼不肯放过自己,跟随而来的女伯爵,紧绷着脸的夏洛特轻哼一声,默默的站在了门外。
洛伦走进病房,轻轻关上了房门;兴许是这样的声音还是太大,老人缓缓张开眸子,露出了两颗昏黄而被血丝布满的眼珠。
看得出,他的表情还是略略有些惊讶的。
“咳咳…抱歉,公爵老爷,在这个时间来探望我,一定耽误了您不少事情。…咳……”老人的胸腔里传来破风箱似的声响,努力睁开双眼:
“特别…是在您眼下正麻烦不断的时候。”
黑发巫师微微一怔,目光骤然严肃:“艾茵?”
“只是一个医生在照顾昏迷病人时的自言自语而已,还请不要误会她不知道我在昏迷的中途,还曾经醒过来几次。”阿刹迈深吸一口气,虚弱的声音甚至要靠近了才能听清楚:
“更何况除了自言自语些琐碎时事,这个聪明的小姑娘也没有别的办法,打发掉照顾一个快入土,还没办法陪她聊天解闷的老头儿。”
洛伦扯了扯嘴角,他差点儿都忘记艾茵和自己说过对方连小个子巫师身上最大的秘密都拆穿了,自己还用得着在乎这个?
尴尬的气氛,让黑发巫师下意识的想转移一下话题:“阿刹迈大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哈哈…咳…您已经看见了,不是么?”虚弱的老人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就和快入土的百岁老人没什么区别。”
“不过今天您能特地浪费自己的时间,从庄严肃穆的圆桌大厅到这狭小的病房,我可不打算说些遗言什么的让您心情烦闷;事实上如果可能,我是准备等自己好彻底了,再趁您您有空的时候和您好好聊一聊。”
“但…显然我的身体,并没有给我这么多的宽裕所以,不妨就听我这个老头子琐碎的念叨念叨吧,反正您也听不到太多了。”
“您请讲,我听着。”
黑发巫师抬起头,神色凝重的看着这位炼金大师。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断断续续的清醒时间不超过二十次,每次都只能听到一些片段。”阿刹迈胸膛起伏着,皴裂的嘴唇微微抖动:
“但每次,我都能听到一些新鲜事浮空城计划、您的那封信、与云岭王国的交涉,赤血堡内的流言、猎魔人卫队、与埃博登的联盟,新的巫师学院……林林种种。”
“这些事情中有的涉及到你对公国的治理,有些涉及到外交,有些则和您巫师的背景有关…但从这些零碎的事件中,我得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我是个炼金术师,天生就擅长总结。”
“而我总结的结论是…您很忙,非常的忙碌。”
“这种忙碌是非常态的,十分不正常的您就像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敌人,在目不可及的深渊中拼命挣扎一样。”
“所以…您的忙碌,就是您恐惧的表现。”
“您,帝国当之无愧第一公国的主人,手握大军的统帅,掌握了阀门的巫师,在深深的恐惧着什么。”阿刹迈淡淡的说道:
“而参考那一场令两大公国都损失惨重的半人马战争,我认为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洛伦微微一惊。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出色的洞察力,但仅凭一些琐碎事就能推断出这些,未免也太……
“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只是说了些我观察后得到的见解,不见得是正确的。”
老人咳嗽一声,轻抿了抿嘴方才继续开口道:“一个人上了年纪就会对这个世界感到乏味,因为看的太多,经历的太多,就很容易看得淡了。”
“所以,虽然我并不清楚您究竟在恐惧着什么,也无权对您的所作所为妄下评判;但既然您已经来了,是否可以听我这个老人聊聊自己的经验呢?”
黑发巫师目光一凝,郑重其事的微微颔首:“当然。”
阿刹迈大师又轻咳一声,深吸一口气:“您知道,我、弗雷斯沃克、科罗纳…我们这一代的巫师们,基本上都经历过黑公爵的时代。”
“那真的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时代;意气风发的公爵,独一无二的女皇,还有随他们而来的第十世代;时至今日即便教会刻意封锁,但依旧能看到第十世代的影子;即便在今天,我们依旧能找到他们所留下的遗产。”
“想来,科罗纳一定和您提到过坠落于世间的邪神,还有那根本无从抵抗的圣十字…早在第十世代,巫师塔就已经对这些有所察觉,并且尝试着做出一定的努力。”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非是那种‘只要去努力了,你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天堂;更多的,是一事无成。”
他到底在说什么?
是想用黑公爵的例子告诉自己,就算自己再怎么“忙碌”也不可能改变既定的未来吗?
心情微沉的洛伦,眼神中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们尝试了,我们努力了;恰如尊贵的狂龙女皇和黑公爵,他们同样尝试了,同样努力了……”阿刹迈大师微微一顿,似乎这段话让他消耗了太多体力:
“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们的牺牲,更没有谁比他们更有资格说自己的对的甚至包括尊贵的狂龙女皇,我们的史书只提到她最后签署了罢黜罗兰都灵的律令;
但在第十世代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当时从战场回来的女皇身负重伤,主政天穹宫的人是她的长子,后来第十一世代的至高皇帝陛下。”
“他们是如此的英明睿智,如此的勇于牺牲和奉献,但…他们失败了。”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们做错了吗?因为他们的敌人太过强大,因为他们的臣民不能理解他们,因为他们做了超出他们能力的行为?”
阿刹迈大师轻声低喃,像极了一个正在和儿孙们重复自己回忆的老人。
“我只是个活得太久,见得太多的老人,我能看到问题的存在却无法解决它们所以我只能说,三者皆有。”
仔细倾听的洛伦,陷入了沉思。
太过强大的敌人……
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臣民……
超出了能力的行为……
当黑发巫师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呓语的老人抬起目光,用那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自己:
“我的公爵,你的恐惧来源于太过强大的敌人;你的忙碌是因为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使你不得不增强你的力量;你身陷囹圄,四面楚歌……”
“是因为你的臣民,你的朋友们迫切的想要帮助你,但却无法理解你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成功,可我所看到的,是你正在用另一种方式重复着黑公爵罗兰都灵所犯过的错误。”老人瞳孔中的浑浊,正在渐渐退去:
“做一个‘不被理解’的英雄。”
洛伦顿时语塞。
“你是拜恩的公爵,在拜恩十三领中也有不少人,经历过或者至少从父辈的口中了解过黑公爵的传奇,他们都会告诉您对那时他们抛弃了黑公爵是如何的懊悔,并且向您保证类似的事情绝不会再次上演……”
“但还请我以一个老人的身份告诉您,太阳底下…无新事。”哈林梵阿刹迈轻轻松了口气,干瘪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任何一个想要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人,最后都会发现自己被自己所信赖,信仰的一切背叛,沦落到要和全世界对抗的地步。”
“黑公爵是如此,狂龙女皇是如此,巫师们…亦是如此。”
“我们在诞生之初与邪神对抗,但实际上和那些异端教团没有任何区别;到后来,我们变成了一个小团体,一个特殊的组织;再然后,我们将自己散布到乡村城镇的各个角落……”
“我们在把自己变得平凡,变得普通,变成这个帝国种种阶层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终于有了改变帝国,乃至拯救帝国的实力了。”
黑发巫师回过神来,终于稍稍明白了老人话中的含义。
“您的意思是说…只有让更多的人清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否则我做得再多,最多也只能重复黑公爵曾经的失败?”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模棱两可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我该怎么做,将事情的真相彻底公之于众?”洛伦忍不住追问道:“可就算是我写了那封信,大多数普通人还是觉得我在小题大做,甚至是别有深意这还是在赤血堡,出了拜恩恐怕效果更差!”
“想要让一群人立刻相信‘童话故事’本就是十分艰苦的工作,更何况您要面对的是天穹宫和教会双方面的压力,比之当年的黑公爵还要艰苦。”
阿刹迈大师低叹一声:“我也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我估计用不了太久您就无需‘公之于众’了如您所说,敌人的第一步是要彻底摧毁帝国的反抗力量,那么他们肯定会对帝国各地事实破坏;届时就算教会再怎么想遮掩,您的那封信也会让有理智的人往这方面去想。”
“而我猜,除了内部的破坏,敌人也迟早会采用外部的力量…但到了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黑发巫师深以为然。
“我们不可能说服那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人们,不可能说服假装听不到的人们,不可能说服怀疑、敌视乃至处心积虑想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们……”阿刹迈停顿了几秒:
“但至少,我们可以不再对自己身边亲近的,一直在竭尽所能帮助自己的朋友们有所隐瞒。”
“没错,这会带来很多危险,会让他们身处险境,会让他们也变成敌人的目标…但这也是他们的权利,因为换成他们,也会对您做相同的事。”
“您…真的不该瞒他们,让他们到了最后一刻仍旧坚信…所有的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让他们把您当成需要帮助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可以用来依赖,仰仗的神…您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神拯救不了我们;能力有限,普通平凡又浑身毛病的人,才能拯救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洛伦神情凝重的望着轻声轻语,却严肃到每个字仿佛都渗着血的哈林梵阿刹迈;他终于明白对方想和自己说什么了。
趁着自己还清醒,活着的时候扒开自己的伤口,用那一道道血淋淋的疤痕告诉自己……
年轻人,别中二,别犯傻。
“至于眼下……”老人突然抬起头,越过了黑发巫师看向他身后紧锁的门:
“您为什么不让门后那个明显刚刚和您吵过架的小姑娘进来?我看她已经趴在门后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