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映出的光线在牢房的墙壁上留下飘忽不定的影子,显得阴森且狰狞。
漏进光线的铁栅栏后,是一个精灵武士的身影。
他头耷拉在胸口,双腿蜷缩在地上,双臂钉死在墙上铁钉贯穿了手腕,铁球垂拽着脖颈,镣铐锁死双脚,铁链缠满全身。
烫伤、烧伤、割伤、重击、腐蚀…无一不有;
指甲无一幸存,头发被强行拔光;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可以说,这位精灵武士已经将世间所有已知的**与精神刑罚都“体验”了一遍;莫说他现在还活着,就算只剩一口气都算是“圣十字降下的奇迹”。
眯着眼睛的黑发巫师扶着栅栏,默默看着牢房中的那个身影。
隔着牢房看人,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特别是对曾经体会过这种痛苦的人而言。
就像照镜子,会下意识的将自己带入到对方的境遇中。
“公爵大人。”负责审讯的猎魔人走上前,将桌上的羊皮纸卷轴双手奉上:“这是道尔顿坎德大师,最近三天的问话记录,请您过目。”
洛伦挑挑眉毛,欣然接过,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字迹映入眼眶。
亚速尔王国雄鹰王座下,“四庭”之中“御庭”首席副官,罗德伊尔;
佩刀心月,伊尔家族十一世祖传长刀;武士之道“以血还血”,受到的伤害会两倍偿还在被刀刃第一次碰触过的敌人身上;
御庭武士,除首席与次席之外还有二十八名武士,称为副官;十六名巫师,称为辅佐;专精警卫与刺杀、潜入、侦查与反侦察,负责雄鹰王宫廷内的所有情报工作;
而所谓“四庭”,由高到低分别是“督、御、护、卫”,统称“四庭”;四庭各有各的职能,人数也各不相同,地位亲疏有别。
如果按照帝国的官职职能比对,差不多就是“亲兵、刺客、将领、骑士”的分别。
亚速尔王国的政治制度与帝国近似,雄鹰王座下大大小小的领主,共同分享王国的权力欲财富;唯一不同的是雄鹰王比皇帝的权力更大,对领主拥有裁撤更迭的权柄。
亚速尔王国的军事组织模式……
亚速尔王国的税赋与财政制度……
亚速尔王国的文化与传统……
亚速尔王国的饮食与作息风俗……
亚速尔王国的……
看着羊皮纸卷轴上一行有一行的内容,叹息一声的黑发巫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能问的都问出来了吗,还有什么可招的?!
想想进门时道尔顿坎德那句“虽然已经挖出了全部的情报,但你还可以继续试试看”,洛伦就忍不住感慨一声,自尊心受创的导师真是比夏洛特还可怕几分。
以一敌二,在不开启阀门,对敌人手段和能力完全不明的前提下生擒一个打残一个,导师大人他还想怎样啊?
话说,这本书的主角究竟是谁小教士,导师,还是皇帝陛下?
嗯,反正不是自己。
“都出去吧,这里有我和他就行了。”放下手中的字条,看着牢中囚犯的黑发巫师叹了口气:
“记得把门关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公爵大人?”审讯的猎魔人一脸惊愕,但还是尽可能解释道:“这个家伙的嘴很硬,哪怕道尔顿大人想撬开都不太容易,不如让我们替您……”
“我说了,出去。”
抬手拦住了还想说下去的猎魔人,头也不回的洛伦沉声道:“但接下来的事情,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光看这个精灵武士身上的痕迹,洛伦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审讯这东西从来都是个“脏活儿”,更是个技术活不仅要能狠下心,更要把握好分寸,让对方在感受到最大程度的痛苦前提下,尽可能减少受到的伤害,不让犯人轻易昏厥或者暴死。
最重要的,你不能将对方当成“人”,甚至是“活着的生物”乃至“有生命的”存在。
因为对这些,人都是会有同理心,会下意识替对方考虑在审讯过程中,这些情感统统都要被彻底扼杀才行。
即便是道尔顿坎德,也并未自信到能够掌握其中分寸,只能依靠这些精于审讯和刑罚的“专业人士”协助。
但洛伦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手段”,所以……
“出去吧,记得把门看好,不要让人进来。”洛伦轻声说道。
猎魔人不再争辩,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然后带着两名部下离开了房间。
“轰!”
铁门关闭的刺耳声响,在监牢内回荡。
铁栅栏后的身影一震,像是被惊醒的沉睡者,吃力的抬起头。
“公爵…大人?”
他微微侧着躲避刺眼的火光,眯着眼,懵懵懂懂的看着铁栅栏外黑发巫师的身影。
“拜恩…公爵?”
“洛伦都灵,拜恩公爵,十三领之主…随你怎么称呼,我就是你们要杀的那个人。”洛伦轻声回答道,扶着铁栅栏,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精灵武士:
“如你所见,我还活着。”
精灵武士吃力的眨了眨紫肿的眼睛,表情十分迟钝。
“你们的计划失败了,彻底失败了不仅如此,你所效忠的那两位‘扎德大人’…嗯,或者说扎德姐弟,还透露了帝国上下所有亚速尔精灵的暗桩与情报网。”黑发巫师继续道:
“而你,罗德伊尔,你成了他们逃命的牺牲品,被抛弃在这儿变成俘虏,任人蹂躏;看不到希望也不可能有希望,甚至连下地狱都变成了奢望;那么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关于……”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还没说完,洛伦就被一阵狂笑打断了。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牢房后的身影癫狂的笑着,震颤的声音连带着他身上的锁链镣铐一起,发出“哗哗”的声响:“哈哈哈哈…哈哈…洛伦,洛伦都灵大人!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啊!哈哈哈…咳咳咳咳…!!!!”
“我…我是本书!我是一本打开的书!哈哈哈哈哈……”
黑发巫师微微蹙眉,表情稍有些愕然。
砰!
铁栅栏后的身影突然前倾,扯着身上的镣铐铁钉锁链,拼命睁大眼睛将头伸向洛伦,癫狂的表情,抽搐的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撕咬。
“告诉我!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精灵武士似乎在盯着洛伦,却又像在看着别的东西:“想不知道御庭武士们的名字,想不想知道他们每个家伙的武士之道的能力啊,我都告诉你!都告诉你!”
“嗯,没兴趣?啊啊啊…没关系没关系,我还知道别的呢,我知道别的;雄鹰王的家务事有没有兴趣,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御庭乃雄鹰王心腹,宫廷上下一切尽在掌握,我都知道!都可以告诉你啊!”
喋喋不休的精灵武士,陷入了某种意义上的“自言自语”。
“哦,这个说过了,对对对…我说过了,我们不说这个!唉,我们聊聊亚速尔的军队怎么样;护庭那帮将军每一个我都认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强项弱点,软肋心腹全都记录在案!”
“哎呀哎呀!都是我不好,差点儿忘了差点儿忘了,你其实想知道的是亚速尔长刀的秘密对吧?哎呀…这在王国内部也堪称绝密,普通的刀就算了,真正顶尖的名刀都由宫廷御匠锻造,每一把都登记在册的……”
一言不发的洛伦缓缓蹲下身,全神贯注,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但精灵武士的“癫狂”并未因此而终止。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身体却又重新颤抖起来,咧笑的嘴不停的哆嗦着。
“那个…我们聊得差不多了,该打我了是吧?”他伸出干裂的舌头,努力舔舐着肿胀开裂的嘴唇:
“这、这次是打算怎么打我啊?早上刚刚用过烙铁,该不会又是烙铁吧?”
“抽鞭子,抽鞭子…嘿嘿嘿,要沾盐水,挂上倒刺才行…鱼刺最好,铁钉其实还差了点儿;哎,要不干脆点儿,用铁棍吧,铁棍最好,怎么打都能用,还方便,比钉床和拔毛夹都方便,方便……”
“还有失重,绞索,冰室,炼炉,毒药……各种各样,各种各样对吧?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我还能坚持很长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
“哎呀!对对对…不要打头不要打头,不然我们就没办法聊天了!瞎了眼睛我就看不见,聋了耳朵我就听不见,打烂了嘴我就说不出,打傻了脑袋我就想不着…再想问我问题就麻烦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不停的自言自语哪怕洛伦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依然在不停地回答,重复着那些答案。
那些已经写在羊皮纸卷轴上的答案。
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变化。
完完全全的,一模一样。
就像是复读机一样,机械的重复着已经说过无数遍的内容。
洛伦眯着眼睛,盯着这个还在重复的精灵武士。
这个精灵…或者说这本书,的确已经被道尔顿导师挖掘殆尽,并且被彻底破坏,再没有任何可以从他身上获取的情报了。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是,那导师又何必告诉自己“可以试试看”干脆点儿,直接告诉自己他已经疯了不是更有用?
或者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情报,直接告诉自己,让自己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就行了吗?
能挖的情报都被挖的差不多了,但也不妨试试看……
导师在暗示自己什么?
目光闪烁的黑发巫师,不断的盘算起自己手中的线索和资源;
罗德伊尔,他是“御庭”首席武士的副官,而“御庭”于雄鹰王,正如守夜人于帝国至高皇帝;掌管情报与刺杀工作,也应该掌握着侦察和反侦察的基本职能。
换句话说,对于行刑逼供这种事情,眼前这位精灵武士应该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很可能还受到过这方面的特训,避免泄露。
毕竟“御庭”本就是情报部门,被生擒逼供这种事情,不可能不会想不到;情报泄露,更是他们应该会竭力避免的。
但他还是说了…而且是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招了,一丁点儿都不剩,远超道尔顿导师的预期。
怎么可能呢?
从被抓到疯掉,中间只有三天时间,他几乎将所有关于亚速尔王国的情报都泄露个干净,全部整理起来应该能写几本书…不是专业人士,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高效”。
所以这里面应该存在着假情报。
不过想用假情报骗过道尔顿导师,可不太容易这至少需要极其缜密的思路和绝对清醒的理智,同时自己也得深信不疑才行。
目不斜视的洛伦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道尔顿导师的“暗示”,绝不会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
一定是某个很简单,却又不能明说,要让自己在和这个精灵武士“相处”过之后,才能逐渐醒悟的问题。
精灵武士…他本可以满口谎言,本可以一言不发,但却装疯卖傻,将所有他知道的情报都告诉了自己……
他究竟想要掩盖什么,究竟想要让自己忘记什么?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静的牢房内,只有精灵武士依旧癫狂的笑声回响。
癫狂的笑声中,隐隐带着一丝躁动与不安。
他把自己想知道的,希望知道的都说了;却始终在回避一个重要的,关键性的问题;
一个他绝对知道,但绝不会说出口的问题。
“罗德伊尔阁下,我想从您这本书上得到一个…答案。”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也是一个非常难以启齿的问题;所以为了避免您犹豫,我还是一开始就告诉您问题是什么。”
牢房内,半蹲下来的黑发巫师面无表情,平静的直视着精灵武士那癫狂的眼睛:
“亚速尔王国的雄鹰王陛下…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