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已不可为
作者:衣山尽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49

长江北岸,自完颜拔离速带着五百拐子马过江之后,兀术就觉得心中不安。 也不回营,索性就将人支了帐篷,歇在水边静候。

吃了一壶酒,嚼了几块肉干,在小帐篷里躺了半天,听到大江那边隐约的喊杀声传来,又有火光在雪雾中忽隐忽现,却又如何睡得着。

在兽皮上翻腾了半天,到最后一身都疼了。

兀术气恼地一脚踢开身上的大氅,提着刀子走了出来,沿着江边来来回回地走着。

外面的大江水还在滚滚向东,灯光下波光鳞鳞,或聚拢,或散开,一如他烦乱的心绪。

显然,完颜宗弼的这种不安的举动侍卫们已经见得多了,一副浑不在意模样。

是的,他们这个统帅,大金国的四王子乃是女真一族中年轻一辈一等一的人才。英勇过人不说,统帅大军的本事也是了得。

上次开封之战,破宋人开封,俘虏汉人的两个狗皇帝,都是兀术一手而为,那可是我女真从未有过的大胜。

但是,兀术什么都好,就是心气不定。

怎么说呢,很多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人也喜怒无常。前脚他还喜笑颜开,后脚就一脸的悲戚。遇到事,总愁得睡不着觉,不住的唉声叹气,叫人看了心中替他害臊:堂堂女真男儿,遇敌只管杀,有酒只管饮,累了席地就睡,想那么多,不成女人了?

而且,他所担心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疑神疑鬼,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被他这么来来去去转得头晕,一个女真卫兵正要笑着劝他。

突然,兀术肩膀一耸,就好象是突然在暗夜里惊醒的一头公狼,就连他披在身上的皮裘上的毛也竖了起来,有融化的雪水水珠子滚落:“回来了,马五回来了……糟,他好好儿地怎么回来了?”

听到这话,所有的卫兵同时心中一惊,定睛看过去,只见几艘船飞快驶来。

天色已经朦胧亮开,只见,船上挤满了人,霍然正是先前出击的契丹签军。

他们一个个浑身血污,面上全是惊恐之色,正不顾一切,奋力地划着船桨。二十条船过去,只剩着区区几条狼狈而回,显然耶律马五部吃了大败仗。

一个岸上的卫兵大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来了?”

船上,所有的契丹人都乱糟糟地哭喊:“败了败了,弟兄们死得好惨啊!”

“什么?”兀术大惊,一步抢过去,高喊:“马五,马五,你在哪里?”

听到契丹人吃了大败仗,岸上的女真人同时大骂:“你们契丹人真是没用,这都啃不下来,早知道就换咱们自己上去了。”

这个时候,只见,船上有人抬着一个担架下来,上面躺着浑身是血的耶律马五。

兀术回头对手下大吼一声:“都他娘给我闭嘴。”

就走到担架前,抓住耶律马五的手,问:“马五,怎么回事?”

耶律马五腰上吃了岳云一记骨朵,虽然脊椎没断,却受了不轻的内伤,一张口就有血涌出来,这让他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兀术,对不住,咳咳……遇到杜充的主力精锐了,大伙儿实在罢,他眼睛一红,满将头转了过去。

“杜充精锐,杜充哪里钻出来的精锐?”兀术呆住了:“就连你的皮室军也败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耶律马五喃喃地说。

兀术定了定神,道:“马五,你不用担心,我先前还送了五百拐子马过江,很快就能把宋人大军击溃的。”

“五百人实在太少,只够人家塞牙缝的。”耶律马五不住喘息:“完了,完了,这大江是过不了啦!”

一个女真将领大怒,骂道:“马五,你休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们女真可不是你手下那些软弱的契丹。五百人又如何,不信你等着,等下拔离速就会把杜充的狗头扭下来,带到你面前,看你羞也不羞。”

听到他辱及契丹,众辽人都是一脸的羞愤。

“好了。”兀术挥了挥手:“抬马五回营,让郎中给他看看。”

等到耶律马五等契丹士兵趔趄着离开,那个女真将领还在生气:“一群无能的废物,兀术你就不该派他们过河的,这简直就是打草惊蛇,这以少战多的硬仗还得靠咱们自己。还说什么拔离速他们是给宋狗塞牙缝,满口胡柴……兀术,兀术,你怎么了?”

却见,兀术还站在那里,目光转睛地看远处,一脸的忐忑。

女真将领:“兀术,放心好了,拔离速能赢的,宋狗有多少人,如何挡得住咱们的骑兵?”他口气中充满了狂妄和自信。

是的,他有这个信心。

其实,他和兀术并不知道。在另外一片时空中,靠着渡过去的一千女真步兵,金军竟然将号称十万的宋朝留守司大军彻底击溃,简单轻松地拿下了建康城。

在这个时空里,那一千人换成了五百骑兵,又有拔离速带队,战斗力更加强悍。

“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能挡住咱们女真铁骑?”兀术喃喃自语。

“兀术,还是回帐篷吧,说不定等下就有好消息传过来呢,时辰还早……兀术……”

喊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响应。

说话那个女真将领看到兀术就如同痴了一般,定定地站在江边朝南方张望。

天朦胧亮开,雪一阵紧似一阵,整个江面已经被雪幕笼了。如此一来,南面的情形反更看不清楚。

整整一个上午兀术都在江边徘徊踟躇中度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叫:“兀术,回来了,回来了。”

“什么……怎么回来了?”兀术大叫一声,三步并着两步朝前水中跑去,河滩上溅起层层冰凉的浪花。

只见,在朦胧的白色中,几条船随着江水散乱地飘过来。孤零零,如此凄惶。那些船上挤满了女真士兵,和往常凯旋归来时的大声欢呼不同,密密麻麻的黑影坐在甲板上,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兀术和跟在他身后的女真将领们什么都明白了却是输了一阵如果拔离速进展顺利,他现在应该在大江南岸追击宋人溃兵才对啊!

出发的时候拔离速带过去二十条大船,如今只有六条回来。那么,岂不是说这五百精骑减员了一大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吹了一夜的冷风,此刻有立在深没到膝盖的水里,兀术的身子微微颤抖,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很快,大船靠岸,跳板搭到岸上,累得东倒西歪的士兵沉着脸牵着马乱糟糟走下来。他们身上全是血污,面容苍白。

不等兀术上前,立即就有人涌上去,拉住败兵的手不住摇晃:“怎么了,怎么了?”

“是输还是赢?”

“拔离速呢,拔离速呢?”

被问到的人只是摇头,有人甚至一个倒栽葱,直接倒在地上。

“兀术,去问问吧?”一个将领对完颜宗弼道。

兀术紧咬着牙关,就那么站在水边,端详着一个接一个下船的士兵。

很快,船上的士兵带着马抬着伤员尽数下了地,其中却没有完颜拔离速的身影。

这下,大家什么都明白了,一颗心仿佛被巨大的手攥住,再透不过气来。

须臾,所有的女真将领都红了眼:“兀术,发兵吧,杀过去,为拔离速报仇。”

“兀术,下令吧,不能让拔离速死得不明不白。”

“兀术,我愿打前锋,替你拿下金陵,我们要让金陵城中二十万人给拔离速陪葬!”

……

兀术却像是痴了,良久,突然一屁股坐在水里,高声痛哭:“拔离速啊拔离速,你怎么就死了呀,我又该如何向银术可交代啊!”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见他突然倒下去,众人大惊,纷纷上前将他扶起,泪流满面:“兀术,下命令吧!”

“恩。”兀术点了点头,哽咽道:“传我命令,全军开拔,撤退。”

所有人都呆住了,良久,才齐齐悲愤地高呼:“兀术,你这是做什么,俺们女真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若是不找补回来,还有何面目见人?”

……

这次南侵,金国大军分为东西两路。西路军以完颜昌为帅,负责扫荡淮南战场,并伺机由江州渡江,进入江南,欲生擒裕隆太后,总兵力一万;东路军由兀术率领,进攻建康,并准备以金陵城为据点,进攻杭州,捉拿赵构,这一路兵力达到惊人的五万。

这两路大军乃是女真手头可用的所有机动力量,一路南来,可谓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

自和杜充的留守司大军隔江对峙以来,五万人马驻扎江北,搜寻船只,寻找战机。

和后人想象中大军集结,几万人都会呆在一个营寨中不同。实际上,金军东路军分成无数快驻守各个军事要点。他们的营、堡、寨、城、垒林林总总加一起,有好几十个。从最西面的马家渡口一直修到东面的真州。大的营地有万人规模,小的却只是百余人的哨所。

营地里还囤积了大量的粮秣、兵器,当真是联营百里规模宏大。

带着这么大的家当,要想开拔撤退,自然繁杂忙碌。

眼前全是黑压压的人潮,官道上骡马在长嘶,士兵们相互拥挤着叫骂着堵得厉害,一日也走不了三十里路。

如此行军,却不是兀术的风格。

自南来之后,完颜宗弼这个金国有名的统帅都是提一旅轻骑在前面开道,一日行上百里也是常事。只不过,眼前这条大江天堑阻住他的去路。没个奈何,只得耐下性子,按部就班地缓慢推进了。

雪还在落,周遭一片混沌。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太阳,往日那清亮、碧蓝的江水也变得浑浊,上面时不时有杂物和人马尸体飘下来,乱糟糟如同兀术此刻的心情。

他身上披着一袭大敞,将头缩进风帽里,一脸忧伤地看着南方,喃喃自语:“大江,大江,金陵是再也打不下来了,此战已不可为,奈何!”

是的,那日的渡江之战,金军准备不可谓不充分,计划不可谓不周密。先是以契丹锐士从马家渡下渡口越江而击,混乱敌军,吸引杜充的主力。接着,以五百拐子马秘密从上渡口登陆,夹击宋军。

这两路人马都是女真和契丹的精华,领军大将耶律马五和完颜拔离速又是在沙场上打出赫赫威名的骁将。

对于此战,兀术有强烈的信心。

实际上,战斗一开始就显得异常顺利,不等拐子马到,耶律马五的契丹军就让杜充行辕所在的前军彻底陷入了混乱。

可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支部队,把契丹人赶过河来。也是这支宋军,在一场付出巨大牺牲的血战之后,竟然又再接再厉打垮了五百拐子马,甚至还取下了拔离速的脑袋。

这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凶残、骄横、坚韧,尤其是那坚韧劲简直令人可敬可怖,已有我女真最强悍战士的风采了。

旁边,骑在马上苍白着脸的耶律马五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船,过不去了。那样的对手……真想和他再打一场。”

刚过去的那场战斗,一千契丹人回来不到六百,拐子马只剩一百来人,这点损失对于五万大军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士气的伤害却难以估量。最要命的是船没有了,要想靠剩余的几条船一点一点把部队渡过江去,那才是真正的添油战术。碰到那支剽悍的宋朝,去多少,人家吃多少,送死也不是这么送的。

兀术拍拍他的肩膀:“马五,我原本以为你吃了这个大亏会就此消沉,却不想依旧斗志昂扬,很好,是我北地男儿。来日方长,那路宋军的将领是个人物。这样的人才,已是出鞘的宝剑,将来必然会和咱们在战场上见面的。到那个时候,再百倍千倍地还回去就是了。你我也不用一根筋在建康这里和宋人纠缠,江南大得很,大江长得很。这里过不了河,换其他地方好了。”

耶律马五点点头,又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感觉一身疼得厉害。他的伤势很严重,却强撑着在马上坐得挺直:“说好了,下一战,依旧让我打前锋。”

“好,某应了你。”兀术点点头:“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些,镇守丹徒的宋军大将也是个人物。”

“你说的是韩世忠韩良臣,不必担忧,也就是西军中的一个军汉罢了,以往在战场上好象也没有什么表现。”耶律马五不屑道:“他手头虽有万余人马,可说起来,尽是新招募的流民,扣除民夫和辅兵,能战者也不过一千。丹徒,我要了!”

是的,在攻打建康失利之后,金军只能放弃以金陵为依托席卷江南的战略构想,准备从瓜洲渡过长江。

那边是扬州地界,地方富庶,人烟繁盛,有取之无完,用之不竭的人力物力,应该能征集到足够的船只。

只要拿下镇江,大军就可沿着大运河一路从丹徒到常州、苏州,直扑宋朝皇帝赵构的行在临安。

不能拿下建康占领整个江南,现在不妨换个思路对赵九实行闪电一击实行斩首战术。

听到兀术应允,耶律马五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他微一拱手。低头时,几点鼻血撒下来,落到积雪的大地上,白红相间,如此地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