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昭宁今日在安怡县主面前说的这些话,站在回廊阴影处的陈天扬听后非但没有觉得失望,反而有些惊喜。
从他认识苏昭宁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她从来不追逐自己,从来不主动靠近自己。
所以今日的苏昭宁没有话里话外明显表现出对自己的排斥和疏远,陈天扬已经十分满足。
他的情绪远不像南怀信的内敛,心底有了愉悦的事情,眼角眉梢都似喜。
一张本就足够好看的脸,再加上那洋溢的笑容,愈发让人离不开视线。
侍女都把注意力又暂时放到陈天扬身上了。
直到一声落水声传来。
噗通的落水声,惊醒了沉浸在陈小将军容貌中的侍女。
她第一时间看向那湖亭,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
侍女即刻去看那湖亭下的水面,只见里面有一个人起起伏伏,情况危急。
“是县主!”侍女顾不得再看这位陈小将军,立马一边往湖亭上跑,一边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县主落水了!”
原在回味苏昭宁话的陈天扬也陡然清醒过来。他看向湖水中的安怡县主,脚下加快了步伐。迅速掠到湖亭之上后,陈天扬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才立秋的天气并不算寒凉,湖里的水也没有刺骨的冷意。
只是,湖水之中,安怡县主不住地扑腾,已经吃了好几口水下去。
陈天扬从后面抱住安怡,将她一点一点拉上了岸。
安怡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天扬忙用手去拍安怡的背。
他连着重拍了好几下,直到安怡吐出一口水来,才停住了动作。
望着一身湿漉漉的安怡,陈天扬忙催促侍女道:“还不快去请大夫过来!”
催完侍女,陈天扬又一把打横抱起安怡,大步往安怡的院中走去。
他与她青梅竹马,他自是知道她闺房在哪里的。
安怡将手搭上陈天扬的脖颈,头靠在陈天扬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院子里,侍女们忙焦急地跑过来,想要服侍安怡。
这时候,安怡才开口说话。
“都下去,我不需要你们服侍。”
安怡对待有身份有地位有家世的世家小姐都从来不留情面,更别说对待自己府上的下人了。
她话语中有明显的不耐,侍女们即便想关心这位主子,也不敢再上前来。
陈天扬已经习惯了安抚倔强发作的安怡,他劝道:“虽然今日天气不冷,但你掉入了水中,可不能就这样疏忽了。若是水气入体,到时候恐怕会大病一场。”
“大病一场才好,最好病死我吧。”安怡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话。
陈天扬对安怡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语调都已经十分熟悉。听到她鼻音浓重,就猜测安怡是哭了。
他低头一看,怀中的安怡果然在抹泪。
陈天扬将安怡放在她房间的椅子上,再次劝道:“拿着自己身子使性子做什么?”
“我不要这身子了。”安怡哽咽着答道。
陈天扬听了这话,面上已经有了不悦。他皱眉斥责安怡:“说话越来越不注意了。你这般任性,又是为了什么?”
安怡就是等着陈天扬问她这句话。她抬头望向陈天扬,一双杏眼中满是泪水。
她问他:“你还关心我吗?你还在意我的性命吗?”
陈天扬知道安怡这话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他是想让她死心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苏昭宁的。不知道是亲眼见过那幅绣品《春江花月》,又知道了苏昭宁就是刺绣之人后,他就为她的才华所打动。
或者是更早一些,她拿算命作报酬给他,听到算命先生说不好的话时,又拼命打断拼命想替他改命时开始,他就爱上了她的单纯和善良。
抑或是更早的更早,从她给自己一只鸭子作报酬时,他就喜欢上这位苏二姑娘了。他被她的与众不同所拨动心弦。
总之,陈天扬知道,自己对苏昭宁的感觉,不同于过去他看着安怡的感觉。
他关心安怡,也会心疼安怡。
但安怡在他心中,远不如苏昭宁来得重要。
当日,安怡算计苏昭宁,陈天扬毫不犹豫地就怒了。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安怡,但那次,他却为了苏昭宁站出来,自己去伤害安怡。
即便安怡哭成那般,他也半点不曾心软,始终用狠话待她。
安怡不能伤害苏昭宁。
谁也不能伤害苏昭宁。
这是陈天扬的原则。
而这个原则,如今安怡县主或许已经知道了。
她如今死里逃生,一身都仍是湿漉漉的,一张略带苍白的脸上也是梨花带雨。
她看着陈天扬,朝他凄然说道:“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也不关心我。我不难过,真的。我今日请苏昭宁过来,真的就是只想让她对你好。”
“只要你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安怡眨了两下眼睛,泪水更快更急地流了下来。
陈天扬心中升起一股不忍的情绪。
他叹了一口气,问她:“那你方才是做什么呢?那样高的护栏,你是不小心落进湖水里的吗?”
“不是。”安怡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答道,“我是寻死。我就是不想活了。”
陈天扬听了这话,觉得心口一堵,忍不住沉声不悦道:“你寻死做什么!”
“我就是不想活了。”安怡也不说其他,只是咬住这一句话不松口。
其实她不挑明,陈天扬也知道原因。
这一次,安怡并没有伤害苏昭宁。至少是说,在陈天扬的眼中,安怡没有伤害苏昭宁。
所以,面对安怡的寻死觅活,陈天扬确实心软心疼了。
终究面前这个女子,是他相处了十多年的青梅。
从安怡房中的妆匣上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陈天扬把其递给安怡。
安怡并没有接。
陈天扬只能亲手去用帕子给安怡擦脸上的眼泪。
他如过去一般,柔声细语地劝解安怡:“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以克服的。没有什么路,是走不下去的。藏锡二王子并不是豺狼虎豹,我上次在宫中的时候,就与他结交过。”
“我觉得,对方未必不是一个良配。”陈天扬下结论道。
这话安怡听了,心都要碎了。
可她知道,有了苏昭宁在陈天扬心中,她过去有用的闹脾气,如今是不管用了的。
她能用的唯一办法,就是借过去的情谊,勾起陈天扬对她的怜惜。
安怡把目光放到自己房中的床榻边上,她有些语气愣愣地问陈天扬:“天扬,你还记得我床榻上挂的那个小竹剑吗?”
没有等陈天扬回答,安怡就自问自答了。
她看着那已经明显上了年岁的竹剑说道:“那是我十岁的时候,你亲手做给我的。那时候,你跟我说,你以后要跟你爹一样,出征打仗。我就给你做了一件批风,你就回了我这样一把竹剑。”
“你说,以后我学习一样功夫,你就带着我一起去打仗。”安怡转过头,看向陈天扬,她含泪问道,“天扬,我的鞭法,你如今觉得如何?算是好功夫了吗?”
陈天扬听了这话,心中一酸。
他觉得自己对安怡似乎有些逼迫过急了。
他不喜欢安怡,他喜欢苏昭宁。但是他不应该帮着别人强迫安怡嫁到藏锡那种偏远之地去。
毕竟,任何一个京中贵女,都未必能够接受这样远的背井离乡。
陈天扬终于话锋一转,朝安怡道:“藏锡二王子的事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若是换了过去,有了陈天扬这句承诺,安怡必定是能够放心下来。
因为她知道,他从来不会失言于她。
可现在,安怡却不敢放心了。
她放心他,她一直放心他。
可是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喜欢上了苏昭宁。
她如何还敢放心他?
安怡没有顺着陈天扬的话往下说,而是站起身,打开自己的衣柜,从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来。
那布包被系得很严实。安怡将其打开后,里面又是一个布包。
足足打开了三次,里面的东西才露出来。
只见这包了三层的布包里,装的是许多许多的香囊。
安怡对陈天扬道:“这一个,是你第一年出征的时候,我听说你去的是虫多之地,特意找御医配了驱虫的药然后做的香囊。”
她将那布料颜色都有些褪去的香囊放了一个到陈天扬的手中。
然后,其余的香囊,安怡一一往下说。
“这一个,是你第一次受伤那次,我听说你伤到了左手臂,便忙去宫中找皇后娘娘讨了上好的药材,想用香囊给你送过去的。”
“这一个,是你妹妹雨蕊及笄的时候,我特意给你做的。我想那样的场合,你肯定会穿你最喜欢的青色衣袍,我就给你做了同色系的香囊。”
“还有这一个,这是你封将时候我准备的。你那般年轻,就得了圣上的封将,我真的好开心又好害怕。”
“开心你的战功得到了应有的肯定,害怕你从此不再是我一个人眼中最好的天扬,而是所有人眼中的那个大将军陈天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