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与陈酿一路行来,不论镇子或是村庄,所见皆是破败景象,所感无非凄苦人情。
二人在渡船上待了近一月的光景,似与世隔绝,不闻世事。眼下骤然见着应天府的热闹,直有些应对不及。
应天府的一切,像极了从前的汴京。
二人并身而行,脚下是交错纵横的街道小巷,四周是纷繁林立的商铺酒肆。
再穿过一条不深不浅的巷子,便是勾栏瓦舍的所在。
只见飞檐画栋,自有别样姿态;梁间雕花精致,莫不丝丝入扣。轩窗半启,又闻得竹笛横吹,悠扬婉转,自窗间缓缓而来。
所谓江南丝竹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未及半刻,窗间又传来女子咿呀之声。夜市还未起,原是伶儿在练声吟哦。隐约听来,正是那出耳熟能详的南戏《琵琶记》。
闻得那般声腔,七娘与陈酿皆愣了愣。二人相视一眼,却并未有甚言语。
想那夜,在郓王府的莲花池,他们与郓王夫妇泛舟对饮,唱的亦是这出《琵琶记》。
那时朱凤英初初学得唱念,郓王一管清箫相和,陈酿带着七娘用竹筷敲着酒盏,聊作鼓板。
虽说闲暇习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好在水面清圆,咿咿呀呀之声随水而传,倒也清雅风流。
那一晚,四人心中唯有音律与美酒,自无纷扰世事,再没比那更好的人间时节了。
眼下这等漂泊之态,蓦地闻着这出《琵琶记》,陈酿与七娘一时思及,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二人双双了然,自不必有甚言语。若蓦然提起,也不过徒添一分伤感。
行过勾栏瓦舍,再转过一角,便是应天府有名的书房街。
所谓书房街,并非指街上多做文房四宝的生意。此间旅社颇多,价格亦公道。又因背离主街,很是清静。
从前举子们往汴京应试,多在此处歇脚。当时的府尹为附庸风雅,遂将这条街更名做“书房街”。
那年,陈酿自扬州往汴京赶考,途经应天府,亦是落脚于此处。
如今故地重游,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陈酿将万般情绪接压在心底,只转头向七娘道:
“咱们在这条街上先寻个旅舍住几晚。我昨日算过,节省出的船钱,勉强能租辆小驴车。待拾掇好了,咱们便回扬州去。”
他们在对岸耽误得太久,所剩银钱,七娘心中亦有数。
她只道:
“也不知应天府的驴车价钱几何?回扬州的路上,总还需别的花销,只怕难以维持。”
听她言语,陈酿心下生出一丝酸楚。
从前,她哪知银钱为何物呢?一掷千金之事,不过是她取乐的法子。如今,她也会细细计算,为银钱担忧了!
陈酿理了理她的发带,安抚道:
“不打紧,从前我路经应天府,也认得些人。明日便出门想法子,也不是甚难事。你且宽些心。”
七娘微微蹙了蹙眉,只看他一眼,抿着唇不言语。
陈酿又带着七娘朝前行去,忽一座偌大旅舍映入眼帘。匾额上大书个三行楷大字“状元楼”。
其间人来人往,在本就清静的书房街显得尤其热闹。
那旅舍高出四周许多,前头还有一座朱红雕花门楼。那等气派,一看便是个有来历的,并非旁的旅舍可比。
七娘一时好奇,遂向陈酿问道:
“酿哥哥,这间旅舍看上去,似乎大有来历。”
陈酿看向状元楼,一时心有感慨。
他只道:
“这座旅舍有些年头了。本也不足为奇的,因在太祖朝时出过一位状元郎,故而唤作‘状元楼’。而后自有考生追捧,便越做越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七娘忽想起,酿哥哥本是为赴考才至汴京,遂又笑问道:
“酿哥哥从前路过,可是住的此处?”
陈酿微微一怔,只摇了摇头,玩笑道:
“若住了此处,怎的还不曾得个状元回来?”
他虽玩笑言语,七娘却听得认真。他不曾得个状元,到底是为了她!
陈酿又看了状元楼一眼,掌柜依旧是从前的掌柜,好几年了,也不见什么大的变化。
他自迎来送往,很是周到。想来,状元楼这般兴盛,除了那状元的名气,与掌柜的费心经营亦是息息相关。
陈酿忽忆起,从前他赶考路过,掌柜亦是热心招客。那掌柜见他意气风发,直好言应承,说住了便能中状元!
不过,状元楼名气大、气派大,房价更非别处可比。
当年陈酿念着钱袋里的孔方兄,只婉拒了掌柜。况且,堂堂状元之尊,岂是住一夜店便能有的?
如今想来,那掌柜的倒是一语成谶。
头名的状元,果然是与自己无缘的!
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才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那件事本已过去许久,纵然陈酿不在意,可七娘却从不曾释然。加之前阵子遇着史雄,又勾起了七娘的愁思来。
她明白科举在陈酿心头的重量,亦明白,他那时候是怎样的忍痛剜肉。
七娘沉了沉神情,突发奇想道:
“酿哥哥,不如咱们住状元楼吧!”
她想着,左右科举不止一回。眼下国难当头,自然顾不得这许多。但天下总有安定的一日,朝廷也总会赴考。
眼下这一住,也总算是博得个好意头!
如今漂泊之际,七娘力所能及的,尚可聊作宽慰的,似乎也只得此事了。
陈酿与她相识多年,她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心中想些什么,自然瞒不过他。
见她事事顾及着他,陈酿心头忽涌上一丝暖意。
只是……那时没钱住,眼下亦是没钱住。
从前不过是为着不与家中添负担,尚且好说。而如今,钱袋中为数不多的银两,却尽是救命钱!
七娘想着陈酿,一时又忘了银钱一说!想来,这也是她生来便带的娇贵气。
纵然落魄至此,纵然逼着自己计算银钱用度,可于她内心之中,对这般之事,却依旧抗拒不已。
陈酿有些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只抖了抖钱袋,遂道:
“住一旁的旅舍吧!我带你去我从前赶考时的下榻之地,如何?”
他本当哄得七娘好奇心起,这事也就过了。
谁知七娘只微蹙眉头,竟立在状元楼前不走了!
她将状元楼的牌匾直直审视一回,似在任性耍赖,坚定道:
“酿哥哥,我就要住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