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施效颦,照猫画虎。
邯郸学步,惨不忍睹。
长安的街头最不乏那些肚子里没有几斤墨水偏要装作腹有经纶忧国忧民的膏粱子弟,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一个身穿粗麻布衣,发髻用一根黑绳系起的老头坐在一家酒楼里,正是午后闲暇时光,城中不少没有正当职业的帮闲都爱在这个点来酒楼里吹牛打屁。
老头也不嫌聒噪,和三个干着推车卖力气粗活的汉子挤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桃木桌上,自己点了一壶浊酒,又要了几盘花生米,吃的津津有味。
这酒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位于长安城西河道的岔口间,三层起落,在这长安城里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宝地。先前有几个混迹绿林的草莽好汉在这多喝了几大碗烈酒,又无那好的酒品,乘着酒劲耍开酒疯,打碎了些瓶瓶罐罐不要紧,可当街拔刀行凶杀人那可是大忌,还把酒楼里一个年轻小厮的手给划出一条细长刀口。谁不知天下法度严不过长安廷尉,几个热血满腔的长安本地男儿一拥上前,制服了这几个外来长安长见识的草莽好汉,扭送到法廷尉。其中那个伤人的草莽汉子是城中一名巡街金吾令的远房亲戚,可还是干净利落的一刀咔嚓给砍了,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本来罪不至死,可这汉子非要大声嚷嚷自己那金吾令的亲戚如何如何,听闻那个酒楼老板去了一趟法廷尉,下午那几个草莽汉子就人头落地。
其中细致情节,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这便是长安百姓为何趾高气昂的原因。中原士子瞧不起楚越之地的南蛮和西凉西蜀的粗汉,而长安城的百姓却瞧不起除去长安外的所有人。
酒楼内一楼人声鼎沸,还空着几张桌子,可这酒楼里的小厮都如同俗话所说的那般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既是长安城酒楼里的小厮,也就有了他的一份傲气。
这老头看着就寒酸至极,虽说有着一嘴官话,可瞧着打扮就不像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好脸自然不会给,可既然是开门做买卖的,基本的待客还得有,酒上的满,花生米给的多,可这小厮偏偏不舍得点头哈腰谄媚迎客。
进来后这小厮就上前将老头迎到这桌上,老头也不计较,更是无形中拔高了小厮的气焰,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古道心肠,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狼心狗肺。
老头将背后的斗笠摘下挪了挪桌上旁边几个汉子的大口酒碗,将兜里放下。其中一个汉子瞧到皱了皱眉,看在是个老头的份上也就不去计较了,继续和两个朋友说着早上路过哪出深宅大院门前瞧到的婆娘身姿是如何婀娜,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简单概括就是胸大屁股大,呸呸!要让老子**一刻,少活十年都值的粗俗话语。
老头放下斗笠后才瞅到身后桌子空无一人,先是身形一怔,随后自我安慰的笑道:“长安还是一如既往的市侩啊!”
不去理会几个帮闲汉子嘴里肆无忌惮的粗俗荤话,老头也不讲究,脏兮兮的手抓着几颗花生米就往嘴巴里塞,眼睛盯着人头攒动的长安街头一眨不眨。
不一会,忽然在街上慢步行走的行人像是被洪流推开一般往两边散去,两名高头大马的骑士扬鞭驱赶过往行人,几个士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蹙眉,可看清楚这两名骑士身上盔甲装束后也只得避路一侧。
长安御林军有五万,可那紫禁皇宫城里却只有八千禁卫军,屹立在大汉军士战力之巅,即便一名普通禁卫军将士,七品以下的官员也不敢小觑半眼。
一辆绣帘轿子平稳驶出,身后足足跟着百名禁卫军士,两旁百姓驻足踮起脚尖看热闹,其中一名外地学子操着满口乡音愤愤不平道:“这是哪家女子!好生霸道!堂堂国都岂能容得如此横行!”
他身旁一个扛着街边小吃的中年大叔好心解释道:“年轻人可别乱说话,这是宫内的娘娘出宫,一看你就是外地来投学的士子,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外地学子冷哼几声,其实心中早就虚的要命,不敢在妄自开口。
轿子来的快去的也快,等这百来禁卫军士拥簇着轿子离开后这条街上又恢复杂乱繁闹的模样,老头看着轿子离去,将小碟里最后几颗花生米倒在手中,一齐咽下。
长安西郊一座古色古香的庄园内。
夏昭仪出了轿子,看着身后众多禁卫军将士身负重甲早就落得一身汗水,连忙吩咐两个贴身丫鬟去取些茶水给这些将士驱暑。
她一身华丽绣衣,出了宫后心情大好,也不容府邸前几个佣仆进去禀报,自己就蹦蹦跳跳的进了府邸,高声欢呼道:“爹!”
贵为九卿之一的宗伯夏翰林正在书房内翻阅几份来件,听到许久不见的女儿声音笑呵呵的捻须笑道:“最近宫内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与父亲说道说道?”
夏昭仪嘟起嘴埋怨道:“哪有什么好玩的,无聊死了!”
说话间便拔下书桌上一盆青松盆栽的松针,夏翰林只觉得揪心般疼,连忙将盆栽夺去道:“我的乖女儿呦!”
夏翰林自称松林舍人,爱松之痴迷古来罕有,百亩庄园内不见其余植物,唯独多松,而最珍贵的就是这颗老根虬枝的盆栽古松,被长安雅士赞为千金不换。
越是大雪纷飞梨落人间的寒冬腊月,柏松越是长青翠绿,可到了日光充足,挥汗如雨的季节反而松叶青黄不接,郁郁不振。
夏翰林这个视为己命的盆栽小松是一颗朝阳松,四季常青针叶茂密,蟠蜿曲展如古干苍龙,已有三百载寿辰。
这才是这颗古松最为可贵的地方。常言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可树木冬后又可重绽新芽,人间无长生,年华逝去又何来重走一遭的的说法?
夏翰林夺回这移植到紫砂盆中仍是生机勃勃的朝阳松,看到其中一根分枝上松叶残次,只觉得像是被割了心头肉一般。
夏昭仪娇声腻人道:“爹~~”
夏翰林小心翼翼放下盆栽,看着这已为人妇却还是小孩烂漫心性的千金女儿,无奈的回道:“爹虽是上了年纪,可还没到耳聋缺牙的年纪,听得到、听得到。”
只觉得无趣的夏昭仪甩下几颗南邦进贡来的椮果和宫中御医开的药房,摔门离去。
夏翰林摇头苦笑:“这闺女,总算知道心疼爹了。”
抛下这档子不痛不痒的事,夏翰林继续翻阅这几个月来寄往他这的信。
江南夏家,也是九州内较为出名的世家,不过比起那些重名利而轻礼义的世家大族却是名声不振。江南风景消磨人,连带着江南那边的世家子弟功名心也不如北方和中原士子那么急功近利,更没有不挣个出人头地誓不还乡的豪言气概。
夏家根底仍在江南,夏翰林出仕后便单骑赴长安,几十年宦海浮沉才有了如今的清贵地位。
他轻轻翻阅堆杂如山的信件,大多家常或是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信件被他省略,几份江南独有的草宣纸函件他一瞧封面上的婉秀字迹就知来自族中。
他自顾自的笑道:“这么多年这笔迹还是一成未变,明明都是个花甲老头了,写出的字还如女子那般秀气。”
自言自语间,他已拆开信封细看。
信中所言不多,却是极为蹊跷。
吾弟翰林,见信如唔:
今江南兵戈不止,族中人心惶惶。
率族常感泰山临肩,夙夜望月喟叹自责。
族中少年即冠甚多,吾儿帆山年已二十。
投军入伍人人皆言,已成风尚,遥想当年,你我亦然,仗剑锦袍敢为天下言。
逆贼四起,民不聊生,吾只得保一族不受刀兵之祸,远望河山,心有愧之。
君自幼体弱,不知近来可安?
素闻长安盛况,今生不得一见,人生憾事。
来日方长,贤弟若有意,可速速回函。
夏翰海启笔。
夏翰林只觉得怪异,这位长兄性格他是熟悉的很,虽有多年未见,可也不会生分到如此地步,正欲细细端看时听到书房外传来打闹声,他摇了摇头,放下信件走出书房。
果然是女儿正在欺负几个还未即冠的弟弟。
正在夏翰林呵斥间,一名奴仆混入书房,将铺开未收的信封一把塞到袖间,低头碎步匆匆离去。
长安城中,那老头吃完了花生米,喝完了酒,起身出城。
城门甲士并未起疑,老头出城后望着十五丈之高的城墙和来来往往出城入城的平民百姓,戴上破旧斗笠嘴里振振有词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了之!老夫落了下乘,可如此低劣手段还是从这皇气腾升的帝都内捞回了人和一道,接下来听天由命咯!”
老头身影佝偻,知道这怕是此生最后一次进这长安城,眼神略有不舍,望着城墙心神恍惚。
当年他是名士风流入城,桃花盛放为其铺路。
落魄离去时却只有满城窃笑和大雪落枝头。
他转过身,失魂落魄如当年,嘴里只是念叨:“足矣、足矣……”
泰天四年夏芒。
九卿宗伯夏翰林与江南名士夏翰海书信来往间,藏头字里尽显谋逆之意,被其仆从举报,天子盛怒,一日间连下三道诏书。
一诏令御林军前往长安郊岭捉拿夏翰林下狱。
二诏令禁卫军入后宫削夏昭仪为白身庶女,听候发落。
三诏令秉笔司监郑怀恩携圣旨马下江南,定罪江南郡夏家满门,即日举族待罪北上,族中资产尽皆充公。
天下俱惊,一时间长安在得圣宠的黄紫贵人再也不敢和西凉扬州通往书信。
法廷尉最后定罪,夏翰林夏翰海二人有谋逆之意,罪无可恕,诛九族,秋后举族问斩。
天下士子闻后愤慨不平,大肆抨击朝政,言当今圣听蒙尘,谗言要兴文字狱。
一时间天下读书人自保安危,缄口更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