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冬雪。
前几年贯通四郡的渭水河一旦结冰,就少不了跑到冰河上凿洞捞鱼游玩的附近孩童,欢声笑语,不亦乐乎。
可今年不同往日了,自从函谷关戒严之后,除了朝廷的车队军报能够穿过这道河岸外,连半艘渔船的影子都见不到,数代靠河为生的百姓没了生计,纷纷外出,更显得函谷关寂寥空旷,附近的几个村落都已经人去楼空,留下的也只是已经出不了远门走不了远路的老人。
不算太旷却很富饶的田地也就一天天的荒芜了下来。
沿着渭水河一路北上,就能到地域之广位列帝国第三的冀州,富庶不输江南,英杰不少中原,是人见人夸的风水宝州。
比起荆楚江南那雾雨朦胧的川泽景色,冀州的风景别有一番生趣,由于靠近北原的因故,冀州亦为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区,横贯千里,南北纵横,郡都邺城更是曾经的帝国陪都,有坐北朝南的帝王之象,一州之地可抵整个中原。
北方三州,层叠如山,以南北走向区分,战略纵深狭长的幽州算是山头,地大物博的冀州算是山麓,而南北被北河分流的徐州则就是承上启下的山脚。
所谓北方三州,其实细细算来并不名副其实,徐州一半位于北河之南,地属中原,一半位于北河之北,位列北部,之所以被堪舆地理描于北三州主要是因为郡府所在位于北河之北的前邑郡内。
大汉九州、冀、幽、青、徐、扬、荆、司、益、凉。
前朝大殷国师曾言: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
大殷王朝歌一统百八部落之后,古族臣服,殷朝大盛之时,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至此才有九州之分,只是当时大殷国力尚薄,远不及百年之后甲士百万的大汉,南蛮西凉北奴俱为祸患,朝歌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的凉州西蜀和荆南楚地皆是化外之地。
时至百年之后的景运年间,大汉九州七十二郡才算囊括在手。
西有凉州益州为帝国屏障,若是将大汉比喻是一个巨人,那凉益两州十六郡就算是巨人的左手左腿,而于两地接壤的司州虽说地小,可却是关乎帝国盛衰的心脏腹地,而北方三州的幽州就如巨人脑壳,如今被九塞三府二十万将士撑起天灵盖,抵御北方匈奴那始终抬起随时落下的雪亮弯刀。
冀州和半个徐州可看做是巨人脑袋,断首则无气,重要性不需多说,而大殷龙兴之脉的北河就像巨人的脖颈,转扭抬低都要靠着其运作,这条奔腾大河始于青州以冬的无垠汪洋,西入昆仑三千峰,横穿大半个帝国四州之地,函谷关外那条宽有数丈的渭水河也不过是其的一条分流。
而以北河为界的南边便是繁花锦簇荣华满盖的中原了。
中原包括半个司州在内的徐、青凉州之境。可视为大汉这个巨人的一臂和五脏六腑,经脉汇聚之处,涌动生机。古人称北河南江,中原之南的南江又将中原之地和荆楚扬越分割开来,作为腰椎。
而地域之广位列九州之首的荆州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泱泱大汉,何其壮哉!
沿着渭水河逆流北上,从函谷关出发不过数日功夫就能抵达冀州。一骑风尘仆仆,满脸风霜,终于在年关将至之前赶到了冀州颖丰郡。
冀州多平原,自然就少不了田地,和江南的梯形田脉有所不同,北方田地一眼望去就像北原上的草地一般广阔,放眼不见边缘,一名披着破旧棉袄,身后系着一顶斗笠的老者迎着寒风呆坐在大雪掩埋的田地旁,扳着指头不知在算些什么。
这骑男子见到这名老者之后强打起精神,数日奔波劳累的疲态强压下去,露出恭敬神色一言不发的将胸中所捂的一封书信递到老者身旁,完成使命的他牵着马匹退去。
自始至终这名老者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产自西蜀竹宣的手札书信外被蜜蜡所封,这种特制蜜蜡民间不多见,大多用于传递军报军情,不像一般书信拆封之后还能用蜡水重新加封,这种特制蜜蜡一旦被打开风干之后便会留下深如黑漆的颜色嵌入纸张中,一眼便知是否被人拆开看过。大汉军律严谨,凡是传令骑卒身怀的军报有打开的痕迹,不论缘由如何斩立决,没有任何赦免的例子。
这也是为何这骑在把书信放置老者身旁后一脸的如释重负。
一名气态不俗的世家公子一手置于身前捏指,一手负于身后做拳,仪表堂堂,更是披着一件产自幽州辽东郡的雪白大绒。正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一路走来的他不知引得多少附近村民侧目观看,然后便低下头从旁绕道,宁可在雪地里淌湿了草鞋,也不愿和这位公子抢那条本就不宽敞的田间小径。
这就是大汉世家门阀百年积累出来的威势,没读过书不知礼数的田间老农也懂这些尊卑礼仪。
看其相貌一表人才的公子哥除了腰间半隐半藏的佩剑外身无他物,走到老者身后瞥了一眼旁边放置的翠绿书信,欲言又止。
老者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开口沙哑道:“前些日子才劳烦你师兄去了一趟匈奴王庭捎信,回来没多久看来又得劳烦他跑一趟了。”
公子哥闲适的微笑面孔一僵,掩饰不住一双眼眸中的狂热低吼道:“时机到了?”
老者瞧都不瞧那封寄托了于一锐莫大希望的书信,一巴掌抓起来抛到身后道:“于一锐有五年不敢找我,这年关之前突然来上这么一封书信,意图还不够明显么,牵一机而动全身。老夫所想的是后年行事,可现在看来不得不提前了。”
他回过头露出一个老者独有的和蔼笑容道:“泰天不笨,可还是晚了。”
公子哥禁不住心中狂喜,一时竟是喜不胜收的跳了起来,他等这天,已经等了足足十年了。
十六岁那年初遇这位姬姓老人,先是他父亲问他了一个问题,随后当时还没现在看上去苍老的老者问了第二个问题。
十年之后三州二十郡动乱,殃及百万众。
公子哥经过短暂的狂喜之后,攥紧了拳头,也不在乎身上披着的雪绒有多昂贵,半蹲下身在老者身旁小声问道:“接下来如何?既然于一锐已经有了动作,此时消息恐怕已经传入长安了,函谷关这些年的暗下经营,囤粮足够支撑三年有余,兵马在照应之下更是不少于五千,可就算有天险地利的优势,终究是孤关一座……”
老者答非所问道:“我让你送往幽州边境的那批军械到上谷郡了没?”
“前日就到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从冀州郡营里退下的老旧弩车有何用途?燕云府的装备可比之好上太多了。”
老头还是一副讳深莫测的风淡云清样,有意无意的撇开这个话题道:“你师兄样样不如你,可你知为何他是你师兄么?”
公子哥心情大好,也就不像往日去猜测深思这位放个屁都得把大汉数郡熏一熏的言下之意,打趣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比早些投你门下罢了。”
“行当有三百六十行,景象有山泽川林二十八种,人嘛!倒是简单太多,只有装傻的聪明人和装聪明的傻子,你是后者,他是前者。”
年轻人脸色有些难看,这种骂人打脸的话任凭谁听来想必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他这种心怀天下更窥视着长安那把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落座椅子的人。
不过比起今日这则好消息来说,休说言语上折辱他,就算这老者站起身抽他几个耳光他也坦然受之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朝站在群臣前列的几位红黑两色大袍的帝国栋梁,年轻些时候也一样唯唯诺诺给椅子上的人、给官补比自己看上去就气派的人下跪。
那些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彪炳武将五花马千军丛,可一样也有给人拍马溜须当牛做马的不堪岁月。
风水轮流转,一朝是日薄西山,另一朝可能就是红日扶微桑了。
先帝广文如今被中原士林推崇为千古一帝,拿远征北原之事和开国太祖及中兴之帝景运媲美,可就这么一位雄才武略的帝王年少之时照样被已经死在逆王手里的帝师郑重忠抽板子抽到哭鼻子。
想到这,公子哥有些绷起的面容又恢复如初,浅笑点点。
他顺着老头的话道:“师傅教训的对,徒儿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压不住这急躁性子。”
老头身影如磐石,一动不动道:“寒门无贵子,你这位师兄生平谁都没输,唯独投胎投错了人家,说来可笑,听来可怜,否则此时他也不会做这种送信打杂的活儿。”
公子哥笑容更甚,心不在焉的连连称是,至于目下在想些什么,微翘的嘴角便能猜出一二。
风水轮流转,皇帝到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