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十年
作者:贰零肆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385

由太仆观季主持编撰的《山海图经》其实是在远古典籍的基础上描绘全天下之概貌,其不但介绍地理,还记载各地动物、植物、矿产以及诸多远古神话。 远古典籍并不是很全面,五藏山经和海内经古已有之,可海外经、大荒经便只能靠编撰者半猜半悟了。

熊荆所描述的世界恰好弥补了原始资料的不足。当然,如此庞大的世界也把编撰此经的巫觋、士人们吓了一跳,即便熊荆拿出了世界六洲草图、言明大地为圆,依然有很多人心存怀疑。冠子作为《山海图经》的副主编之所以这么着急向楚王献图,还是为了说服楚王立熊荆为太子。熊荆为太子,他就是太子傅,日后楚国行的将是他的黄老之学而非荀况的儒家之学。

不管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动的理由。冠子如此,楚王熊元也是如此。他的经历与父亲楚顷襄王熊横很相像,都有身为太子赴秦国为质的经历。只是,熊横所处的时代楚国是刚刚衰弱,并非没有再次振作一雪前耻的可能,这也是熊横质于秦国时,敢与污蔑楚国的秦国大夫私斗并怒而杀之的原因;到了熊元这个时代,白起夺鄢而拔郢,楚失腹心之地东迁,楚国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楚国了,即使逃出秦国即位为王,熊元也还要纳州于秦,卑躬屈膝。

隐忍,是熊元一生的座右铭。他对秦国的恨刻骨铭心,可他不得不娶秦女为妻;他对令尹春申君越来越不满意,可他不得不对其虚与委蛇;他越来越想立熊荆为太子,可他不敢立。

“……洲之南有半岛,长逾三千里,上有密林,中多瘴气,非蛮人不可居;”冠子回忆着熊荆的介绍,正向楚王介绍中南半岛,“半岛之南,又有岛屿逾千,岛多奇珍,最贵者为桂皮、胡椒、丁香、肉豆蔻,此神木之果、之根、之皮也。取之运与地中之海诸国,价同黄金。

半岛之西,又有国印度,此国以佛为教,以教治国。境广五千里,中有印度河、恒河两大水系,地广丰饶,丁口不逊诸夏列国。其民高低贵贱皆以姓氏,最贵者为婆罗门,皆教中巫觋,次者为刹帝利,王者官吏之属,其余或为国人、或为野民……”

地理志很多时候又是政治志,因为各国政治制度皆不同。冠子对印度兴趣多多,这可是一个巫觋为尊的世界,楚国虽然多淫祠而巫觋众,可大巫师长灵修其实是楚王本人,宗教是为统治王权服务的,这和熊荆所说的印度截然相反。

以楚国为中心,先由东往西介绍西面诸国,然后再往东,介绍东洲和南洲,楚王听的是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当冠子语罢,意犹未尽的他还指着地图问道:“寒洲如何?先生未言寒洲之地理风物。”

“大王,荆王子说寒洲皆寒冰,已冻万年,虽有陆,人不存焉,亦无珍宝。”冠子解释道:“丁口众者,为中西两洲,以诸夏、印度、波斯、环地中之海诸国为重。”

“若与诸国通商,当以引入诸国谷物牲畜为要?”楚王手抚在地图上,若有所思。

“是啊。”冠子用力点头,“尤以东洲之红薯、西洲之龙马为要。红薯亩产万斤,薯类多水,故折成两千斤,此为粟米十倍之巨。令广种之,我楚国一年产十年之粮,粮丰则丁口倍,丁口倍则兵甲足,大事可期矣。”

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耕战,军功受爵制度便是耕战思想的具体体现。七国当中,秦国后发,西周末年才由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之子周平王封为伯,比历史、比传统、比文化,秦国是比不过关东六国,但比耕种技术、比战争体制,关东六国却比不上秦国。

楚国文化灿烂,楚辞瑰丽,可耕种乃火耕水耨,是列国中最差最差的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既然不劳作可得食,那还种什么田?即使种田,也不过是冬天放把火,春天算好时间撒把种子,生长之事交于天,除草之事交给水,水浸则草死,此即为火耕水耨。

唯有淮水以北,靠近魏国、齐国的那些地方人多地狭,百姓才会兢兢业业耕种,可再怎么努力,一亩所产也不过两三百斤,三年才能积攒一年存粮,十年才有三年之粮用于战争。真要有红薯,每年产量翻十倍,等于说耕种一年可作战八到九年,若像越国勾践那般隐忍十年,未必不能击败秦国,收复故地。

心脏突突突突……的跳,心角却隐隐作痛。有些激动的楚王赶忙长吁口气,笑道:“红薯生于东洲,远隔万里,险阻重重,犹不如先取西洲之马。虽有高山流沙相阻,不过北有草原之径、南可依岸而行,费十年之功,必可得龙马。”

“大王贤明!”冠子高声赞了一句。他曾为将,比其他人都知道马匹的重要性。

马八尺为龙,七尺为,真要有西洲八尺之马,那楚军之战力将大大提高。

长平之战过去二十多年,冠子对长平之战的研究亦有二十多年,身为赵人的他对骑兵是极为看重的若当年秦将白起没有派五千骑兵夺赵军壁垒,四十多万赵军也不可能被围歼于两军壁垒之间。若得西洲龙马,编之成军,日行千里,等于楚国手里有一支战略机动力量。

再就是辎重,八尺之马配上四轮之车,辎重效率倍增,原先用于辎重的部分徒人可编为甲士。一甲而两徒,这是春秋没有战车部队前楚武王总结的作战与后勤人员的比例数字,几百年后的今天,行军距离如果过远、又无水运,传输之徒人肯定超过两人,最少为三人。楚国人口已远少于秦国,但如能将一名传输之徒变为甲士,等于楚军兵力翻倍。

八尺之马谁也没见过,冠子想象太美好了。熊荆并不懂马,他对马的了解源于对一、二战的了解四匹洋马能拖曳的野炮,用中国马要八匹,八马使炮列长度增长,转弯半径奇大,无路可行,所以中**队多装备山炮,野炮大多扔在后方仓库;而日军有花费三十年时间培育的半吊子洋马,其通过能力、负载重量大大强于中国马,结果就是双方编制武器性能数量哪怕相同,日军也常常在火力密度、持久性上完爆中**队。

战争打的是后勤,后勤却依赖马匹,但在元朝之前,东亚马并未完全退化,西洋马也没有科学育种,之间的差异没有熊荆想象的那样大,八尺之马未必有,引进阿拉伯马、欧洲马唯一的好处就是获得更丰富的生物种源,使育种工作事半功倍。

又是十倍之谷,又是八尺之马,楚王有些陶醉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见其如此,冠子又一次进言道:“敢请大王助荆王子造越海之舟,早日派人取东洲之谷、西洲之马。若能早立荆王子为大子……”

“大子不可早立。”心情实在是太好了,楚王收敛些笑容,告之于实情。

“大王担心令尹?”冠子屦及剑及,不再委婉。

“……”真是一言中的,楚王微微点头,随后又立即摇头。

“令尹,大王的仆臣而已,他敢违王命吗?”冠子说得楚王颜色立变,“现在大司马为淖狡,淖狡其人,勇而有信,傲而有忠,军中有望,令符又在王手,令尹敢行不义事?”

话说得如此露骨,楚王没有再沉默,他叹道:“郢都如果有乱,列国会怎么应对?”

一句话问得冠子一愣,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大王,事前可请赵国为助。”

“赵国为助?”楚王笑了,或许顾及冠子本是赵人,笑容很浅很浅,但冠子却明白楚王笑容中的意味赵有难,请楚出兵,楚遂出兵救赵;楚有难,请赵出兵,赵却百般推诿,这不是一次两次,这是许多次。长平之后赵国羸弱,若楚国内乱秦国相伐,赵国肯定不会出兵,所以冠子说的‘以赵为助’在楚王看来毫无用处。

“大王,此一时非彼一时也。”冠子正色,语调沉重。“今秦国日强,行远交近攻之策,其伐赵乃为吞韩,韩亡则魏危,魏危则楚不安。荆王子说过:‘冥三关不足持也不可持。敌若攻来,断不会从冥,而是顺汝水、颍水南下,或泛舟于江,乘风东进’。秦国舟师疲弱,劣于我楚国,泛舟于江而攻我乃下下之策。唯恐其吞韩魏,再以鸿沟为道、汝、颍为路,兴全国甲士伐我。

故赵强则韩存,韩存则魏不危,魏不危则楚国安,不愿或愿,楚国都应交好赵国。”

以熊荆科普的军事地理为基础,冠子居然准确推断出了秦灭六国之战略,不得不让人佩服。楚王一边听一边想,结合这几十年秦国攻伐对象和外交侧重,秦国伐赵国确实是为了吞韩并魏。韩魏为天下交通中枢,韩魏在手,四面可伐,韩魏若存,除攻赵外其余皆事倍功半。

“老叟虽赵人,可先王之恩不敢忘,大王之遇必相报,现在是为楚筹划,不是为赵献功。”冠子言辞锵锵,表明心迹,他见楚王颔首微笑,这才再道:“荆王子之母乃赵国公主,赵王乃荆王子之内兄,请赵国助荆王子,乃亲上加亲。事情如果办成,楚赵及韩魏盟而抗秦,又有东洲之谷、西洲之马,复郢二十年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