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坚只是个技术官员、造府工尹,丝毫不知船厂现状。 熊荆从学宫一到船厂就翻了账目,当时他就懵了船厂下个月将发不出工资,马上就要破产。
买工匠、买地皮(无主荒地不要几个钱,寿郢城里交个市租即可,船厂看做是店铺,只不过是开在城外而非城内)、买木材、买蜃灰、买原料……一千斤黄金还剩下三百多金。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时代的工人工资贵的超乎寻常。包吃,每日十钱;不包吃,每日十四钱。正在船厂劳作的两千多名工人,光吃饭每天就要花一斤黄金,好在我阝陵那边征招过来的工人可免费劳作一个月,不然这个月就要撑不过去。
龙骨水车献给楚王当然可以,可楚王又能赏多少钱呢?
熊荆考虑着这个问题,对公输坚的提议笑而不答。葛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心里依旧觉得怪异。复式记账法下,船厂经营状况一目了然,对此他提议殿下求告于赵妃,熊荆却弗许。
“以公输大夫所见,水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熊荆的问题让人目瞪口呆,利国利民之事,怎能以赏金衡量。
“我楚国下田甚多,有水车提水灌田,无数下田可变为上田。此车无价。”公输坚照实而论,最后又揖道:“我愿请大王赏千金。”
前面说水车无价,赏赐却只有千金。熊荆还想说话时,冠子横插一句过来:“此车未名,请公输大夫名之?”
“此……”公输坚为鲁班之后,请他来命名目的不言自明。他本有些犹豫,但环视见诸人都点头,这才道:“出水如龙,水白一片,不如称其为白龙水车?”
“善。”冠子带头称善,纪陵君这些封君也高声附和。“请公输大夫献此车于大王。”冠子趁势揖道,“荆王子足下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
“敬受命。”公输坚回礼,对此无不答应。
“老师,船厂需钱甚多,何仅求五百金?”公输大夫带着六部水车进城去了,他一走,熊荆就不太满意的问冠子。
“大子之位与千金孰重?”从上月那次谈论到现在,熊荆算是改了心思,想起太子之位来了,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子荆宁失大子不失千金乎?”
冠子越来越有老师的范,他见熊荆欲言又止,再道:“大王体有恙,政务盖由令尹处置。水车献于大王实献于令尹,黄歇欲污子荆而不得,索金过多遂其愿,众口铄金怎么办?”
“水车为我所作,献给大王自然要索金,令尹凭什么诋毁我?”熊荆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这种不理解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哪里是楚国……
“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子荆未读过诗经?”听闻熊荆所言,冠子不但语气、连深情都惊讶。
“读过。”熊荆点头,成年人的理解力,儿童的记忆力,他学任何东西都特别特别快,真正难的是古汉字,一旦字面上的意思懂了,那一切都毫无阻碍。
“既读过何不解其意?溥天之下,万物皆大王所有。献之,有赏喜,无赏也喜。”冠子道。
“可天下却让令尹黄歇所掌。”熊荆反笑,“大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大王罢了。”
“故人主应行天道、择贤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大王看重令尹二十五载,太过了。”冠子叹了一句,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教不了这个弟子,似乎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即成看法,这些看法有些精妙,有些却大逆不道,与常理不和。
“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结果就是上令不下从,下意不上达,既欺君,又欺民。举国看似融融,实则衰败不堪……”
入了学宫、拜了师傅,熊荆对楚国越来越了解,很多话他藏在心里,少有说如此直接。冠子闻言则起身关门,正襟而坐。“列国之中,楚国设县最早,数百载积淀,县尹之势渐大。当初,先王以县尹制衡封君,国为安;后来,先王以封君制衡县尹,国仍固。东迁以来,封君九失其地,今朝堂之封君大夫,多为淫人,以俸禄为食,再也不能制衡县尹。
封君县尹相制不成,现在一国之治理,首在选材,王之器,厚德隆俊。人有五类:伯己、什己、若己、厮役、徒隶。伯己者,百倍于若己者也;什己者,十倍于若己者也……”
冠子真是诲人不倦,一有阐述自己治国思想的机会,就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每这时,熊荆不得不得做一副安心静听模样,心里却在想其他东西:
冠子虽出于道家,可也融合了法家、儒家,但道、法、儒之间是有差异的。法出于道。道家的本意是效法天地万物,然后以这些规律治国,所以道德经才会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过天地之法很多时候难以琢磨,有些时候甚至会背悖君主意志,因此法家一改天地之法,又借天地不可背悖之威,以天威行人法,故成法家。
道法之别如此,道儒之别则在于天道与人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家;‘饮食男女,人之大义存焉’,这是儒家。一个是以人为物,毫不怜悯;一个是以人为人,尊尊亲亲,此为道儒之别。
除了道法儒,当今列国还有墨家与杨家。‘天下不归于墨,则入于杨’,孟子虽然死了有五十多年,可杨墨之说甚重。只是楚国地大,别国授田一百亩,楚国授田是两百亩,墨家之说无田之人信之甚多,所以楚国墨家不倡;不过杨学兰台学宫里多有人鼓吹,所以演讲时常有儒者跳出来与之对辩。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昔日的言语不时从荀子几个学生的嘴里暴出来,每每这时,儒家弟子就抡袖作势,有动嘴不如动手之意。
在船厂的熊荆觉得自己的老师越来越像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唐僧;寿郢令尹府前,看着六部水车扬起的白色水花,黄歇越来越怀疑得荆王子真是圣王降世。
黄歇如此,令尹府的大小官员也张口结舌,看着水车流出的滔滔白水说不出话,最夸张的是管农业的莠尹,老头子高兴得朝服一脱,轰开工人光着膀子亲自上前试车。
虽然没有办法计量水量,但公输坚特意命人架设一个桔槔作为比照。送进城的水车有三款,一为牛拉、二为双人脚踩、三为单人手转。牛拉水车水如瀑布,桔槔根本没办法比,出水最小的单人水车也十数倍于桔槔。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很快令尹府门前就一片汪洋,站在水中的众人皮屡湿尽,却浑然不觉。
但这还不是最夸张的,王宫背面的大市,已经有好事者冲进去大喊大叫:“荆王子制服淮水六条水龙,六龙正于令尹府喷水,一会郢都就要淹了……”
神鬼之说楚人深信不疑,郢都淹没更让人肝胆剧烈,市场顿时大乱,有些人摊子也不要了,抛弃一切赶忙出城;有些人则急忙奔往令尹府,求荆王子劝阻六条水龙,以免水淹郢都。
谣言危害巨大,可老实人公输大夫浑然不觉,他如实向令尹报告道:“我言此车献于大王必赏千金。冠子言,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请令尹赏五百金于荆王子足下。”
“此真为荆王子所造?”黄歇还在想立储之事,他的门客朱观就先发问。
“提水之车,列国皆无,其构思之巧,夺天之功。非荆王子又有何人?”公输坚答道。
“荆王子足下怎么说?”朱观又问。
“荆王子足下问此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公输坚道。“我言此车无价,当赏千金。”
“主君……”朱观不再问,而是看向春申君黄歇。
太子未立,任何与嫡王子有关的事情都是大事。水车的意义不言自明,楚国上田不及十分之二,其余多为不能灌溉的下田。和他国不同,身处南方的楚国并不缺水,很多时候还有水患。然而南方不是一望无垠的中原,丘陵地带多,许多田亩明明水流就在近处,却因落差太大无法灌溉。有水车则不同,即使是单人水车,提水高度也有一丈,更高的田可以半腰挖池接力。
化肥出现之前,决定粮食产量多寡的因素是灌溉。有了水车,无数下田变作上田,万民扬颂下,王子荆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
“主君,大王来了。”黄歇还在想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属下就说楚王来了。
楚王确实来了,虽然来的有些快。楚王一来,众人行礼时才发现地上积水已深。太阳已经落山,夏日蒙影极长,楚王一眼就看到那六部在不断喷水的水车,他丝毫不顾脚上的皮屡,径直上前问道:“此便是白龙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