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彻底落下去之后,东边天空挂着的圆月愈发明亮起来。 圆月之下,山水林野,屋宇丘台,全都沐浴在乳白色的月光中,天地一片洁白。若非有事,郢都城门在每日黄昏时分关闭,每日(fei)明时分开启,今天城里出现刺客,还没到黄昏城门就关了。
六丈高的城墙上,负责看守东门的阍吏妫景心不在焉,看着通圆的月亮有些发呆。妫氏是楚国公族,其祖冒是楚武王之前的一个王楚,然而数百年繁衍生息,妫氏已有十数万族人,他这种旁支再旁支……的旁支,已经连入公学的资格都没有。花光了家中大半积蓄,求告所有能攀得到的亲戚,他才当上个城门阍吏,还只能晚上值守。
阍(hun)就是看门人,起先由寺人或降将所任,后来公族子弟越来越多,除了寝宫内门,其他就渐渐变成公族旁系的专职。只是这种守城门的苦差事,少有公族子弟就任,毕竟这很难被贵人赏识,基本出不了头。
“听闻大王下个月寝疾便可痊愈了……”妫景看着月亮发呆,下面小吏无聊中开始嘀咕,长夜毕竟漫长。
“然也。大子足下圣王降世,亲尝百草,为大王炼出一剂可治百病的神药。”有人什么都懂。
“可治百病?”有点神话色彩的传说总是让人向往,何况是神药。
“然也。大王每日服用神药,心疾一日好过一日。”什么都懂的小吏声音高了几分,为大王心疾可痊愈而高兴。
“咳咳…”妫景咳嗽了一记,小不由噤声。“这个……,可知这神药是何物所制?”
妫景的问题让人不解,可‘什么都懂’还是揖礼:“小人不知,小人只闻神药由王宫中七七四十九种仙草炼制,无比珍贵。小人愿为上官打听此事……”
“不必了。”王宫七七四十九种仙草,不要说四十九种,就是一种,妫景也买不起。
上官问了个开头就止住不闻,人也走向了别处。待他去,一个有些知情的小吏窃笑:“上官定是想给女市那个月治病,我听闻此女年前得了肺疾……”
“月?”家世、相貌无可挑剔的上官,居然看上了女市最红的伶人。
“正是。”小吏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没人又道:“你们这几日可见上官那匹玉骢马?不见了吧。昨日我去大市,见此马已做了弦府家主的辕马……”
“辕马?”辕马就是拉车的马,神骏无比的玉骢马去拉车,众人不免觉得可惜。
“噤声!”啧啧的惋惜中,外侧一个小吏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可有不真切。“有声响,不知是谁的车驾。”他指着一个方向,那是城外,月光下铺着石板的官道雪一样白。
“啊!”不听还好,一听人人变色。这哪里是谁的车驾,这是无数乘车驾。“快!速速击鼓示警。速速禀报上官。”
五十多里的城墙,每隔三里置有角鼓,此时官道那边不但能听见车行马啸的声音,还看到一股黑色的激流吞没着雪白的官道,离郢都越来越近。震耳的鼓声中,妫景疾奔而来,他喝道:“何人击鼓?”
“敬告上官,城下有军来袭。”小吏背心全是汗,自迁都以来,从未有军队夜奔郢都。
“有军来袭?”鼓声已经让人听不见城下的声音,待妫景看向城下,顿时抽了一口凉气,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兵马,队列里还有云梯和冲车。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秦军?!
楚国为何迁都庶民不知,妫景却是知道的。达官贵人们都在猜楚国社稷还能续存多久。有人说韩魏未灭大楚无恙,最少百年无忧;也有人说楚人羸弱,秦人蛮勇,其必顺江而下,直抄楚国后路,时间就在这二三十年之内。意见虽不同,态度都是一个:楚国要完。
直到熊荆被立为太子,各种表现让人、尤其是让年轻人寄予厚望,认为他即位为王,应该可以再兴楚国。妫景可不觉得楚国是谁一个人可以振兴的,公族的出身让他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旁支的身份则让他体会到贵人的迂腐、官吏的贪婪。每每听人谈起国事,他都会长叹口气,而后看向天空,还好,最少天是蓝的。
城下可能是秦军是妫景下意思的想法,好在他的第二反应颇为理智:这是东门,秦军即便来了,也不可能立于东门。果然,城下严整的阵列亮起了火把,有人大喊道:“我乃王卒左将军景骅,奉王命接管郢都城防,城上阍吏速开城门。”
“景骅?”景骅是四年前自缢于紫金山莫傲景阳的侄子,随景阳去紫金山的裨将、军率有三十多人,只有他独活未死。听到他的名字妫景便信了三分,他大声回道:“景将军若有王命,接管城防自然无咎,然月色不明,下官难辨君容,亦不见王命,不敢轻启城门。”
“不尊王命者皆可格杀,马上开门!”另一个声音大喊,可能是一个军率。
“看守城门乃妫景职之所在,难辨君容、不见王命,恕妫景不敢从命。”城墙上其他地方的鼓声大多停了,妫景感觉城下所言不假,依旧不敢冒然开门。
“大王有令,打开城门!大王有令,打开城门!”城门内侧,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马上的骑士高喊着王命,让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让人心更吊的更高:王卒兵甲齐装不说,还带了攻城器具,这是为什么,郢都有乱吗?
斜拉在城头的吊桥缓缓放下,城门也吱呀吱呀的打开,前卫部队急速进城后,景骅骑着马带着中军缓缓穿门而过。包括妫景在内,一干吏员甲士全站在城门边见礼。看着这些人,想到刚才那个拒不开门的阍吏妫景,景骅嘴角只是冷笑,而后就不再看了。
响彻郢都的鼓声已经停了,王卒的甲士按部就班接管了郢都城防和城内各个要点,正寝之内,楚王卧于床榻,熊荆跪坐其旁,入内不久的令尹黄歇则在离床榻很远的地方。虽然他人在正寝,却不难猜到外面的情况,是以笑道:“大王欲赐黄歇白绫乎?”
“寡人为何赐你白绫?”胜券在握的熊元压抑着咳嗽。
“……”黄歇不语,笑容一点点淡去,坦然自若。
“寡人要的,是荆儿不受盗贼所害,咳咳…”熊元喘息着,“刺杀之事子歇不必管了,此事寡人将使左尹蒙大夫探查,有罪者服诛,无罪者开释。还有寿郢城防…咳咳……”
王城由楚王亲卫负责,都城城防一向由令尹府负责。当然,谁为城尹仍需楚王首肯。以王太子被刺一事为由,彻底掌管郢都内外武装,这是熊元的算计,也是之前约定之外的东西。
“大王何必如此,接管郢都城防一道王命即可。”黄歇肃然,表示自己唯王命是从。
“寡人一道王命也可接管陈县?”熊元反问。
陈县(今河南淮阳)是大县,东迁后还曾做过临时国都。楚国的县是灭掉的诸侯国所改,要比其他国家的县大,所谓陈县,就是以前的陈国。和其楚国他县一样,兵赋千乘的陈县除了三心二意的交税、三心二意的出兵出役,王命多数不从。这种趋势自设县以来便如此,怀王之后尤甚。
黄歇为令尹二十五年,完全调动各县县尹也不可能,但天长日久交情日深,一些事情县尹县公们总会卖个面子。杀掉黄歇换一个令尹,先不说新任令尹是否会完全听命于自己,就是有一个吴起那般力行变法的令尹,楚国也要大乱,熊元时日无多,想变已经不可能了。
这样的道理熊元知道,黄歇同样也清楚,所以他有恃无恐。
凭王命更换陈县县尹或许可以,但要像秦国那样,王权彻底插手到县、控制县内一切,除非是先武王、先庄王再世,不然谁也做不来,且先悼王主持的变法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王太子熊荆,黄歇的预感很不好。先不说王太子善作器具已不适为一国之君,就凭他早慧于人这一点,日后就会酿出祸事国家不是一个人的国家,利益不是一家一姓的利益,如果国君真依自己的喜好强要楚国这架马车往东往西、纵横驰骋,那结果只有两个:
要么拉车的只有国君一人,然后身死国亡,如那些疆土已变作楚国县邑的诸侯;要么利益受损的公族、卿族群起而攻之,弑君另立他人为王,如独身一人身死荒野的先灵王。不管是哪种,楚国都不再是楚国。
“大王还是笨一些好。”黄歇心里不自觉嘀咕了一句。此时寝室里已经沉默好久,他再一次伏拜道:“大王已有王命,大子足下平安无恙,臣请告退。”
“去吧。”床榻上的熊元和声说话,黄歇快出寝室的时候,他又道:“以此为止吧。”
“唯。臣告退。”黄歇意外的看了楚王一眼,以此为止似乎是说大王要的已经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