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假药
作者:贰零肆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99

曾瑕引发的插曲使会议延长了大半个时辰,最终的结果也未如他建议的那样,勒令军中勋贵子弟站于前三排,而是得到了早上的结果:各师司马要把前三排士卒姓名上报于主将,师中勋贵子弟的姓名、职务也要上报于主将,两份名册由主将核实后一同递送至郢都大司马府。

换句话说,是否列于阵前纯属自愿,但听大王的语气,没有这样的履历,宁愿让庶人做官也不愿遴选勋贵子弟。熊荆年幼,也正是因为年幼,日后在位的时间会很长,而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英武和勇气,只要他活着,众将并不怀疑他所言有虚。

众将回营后,除了宣布上将军明日撤退的将令,又召集军中公族卿士子弟训话。武将多数粗鄙,不少人略去那些文绉绉的言辞,直言相告日后想要做官为将,那就要列于阵前。只有鲁地之师东野固等人,虽然也把勋贵子弟召集了,可愣了半天都没说什么话。

大王此举,在东野固看来是乱礼此举,乱礼并不只是勋贵子弟和庶民子弟同列一行那么简单,而是楚国以后任官取士不再遴选文士而取武士,这才是乱礼之举。武士尚力,文士重德,以力服人、以德服人乃文武之别。大王过度倚重武力,日后楚国必因此生乱。

“都司马……”东野固在想熊荆重武轻文的危害,似乎忘记了向勋贵子弟通告今日之事。

“咳咳,”东野固咳嗽了一记,这才道:“今日与会,有佞臣言勋贵子弟当列于军阵之前,你等以为如何?”

鲁地之师隶属潘无命的左军,并不知晓发生在中军期思之师的事情。东野固一说,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天揖道:“军阵前列素乃亡命之徒,怎可让我等列于彼?”

“正是、正是……”余者不断附和,这群人其实少有着甲。“君子不立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列于军阵之前,此非正命,非君子所为也。”

孟子的话马上被搬了出来,紧接着抬出来的还有孔子的:“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军阵乃凶险之地,我等军阵尚且不居,又岂能居于军阵之前?”

引经据典,一条条理由说的头头是道,正当大家取得共识时,东野固又一句咳嗽,道:“大王命:自明年起,文学侍从之试不再有……”

“这,怎可不再有?”最先说军阵前列乃亡命之徒的文吏张口结舌,他就是要参加明年春天文学侍从考试的。当然,参加考试的不只他一人,鲁地诗书之乡,应试者众多。

“……自明年起,选官取士只从阵前三行中选取,庶人若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官为将。”东野固没管这些人说什么,他只传达会议精神。“所有列于阵前三行甲士之姓名,由司马记于册,所有勋贵子弟姓名、官职亦由司马记于册,两册由主将稽核后递送至郢都大司马府。”

东野固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在场之人皆有惶惶之色,更有人心中不甘,但命令来自大王,不甘又能如何?

“大王定是被佞臣蒙骗了!”忍了半响,终于有人叹息了一声。

“正是,大王必是被佞臣蒙骗了!那武人粗鄙不堪,怎可治国?”洪水决口一般,众人言语汹汹,一副咬牙切齿之状,恨不得撕碎那个巧言令色的佞臣。

“咳咳,”东野固对士子之状宛若未见,毕竟他只是传递消息。“是否列于军阵之前纯属自愿,然本司马必恪守王命将令,将你等姓名、官职报于上将军,战时前三行甲士姓名也将一同报于上将军。你们……回去吧。”

东野固话说完就让人送客了,众人离开,没有生火的营帐里更显寒意。他未在意这严寒,而是在回想着刚才幕府里熊荆之语:‘鲁国如何?’从事实的角度说,大王说的并没错,可如果大王没有没错,那难道是自己错了?孔子所言礼乐大道怎么有错?

“哦。孔子弟子所习六艺并非古之六艺?”同样是没有生火的军帐,熊荆正看着自己的右史回营后右史就委婉的说今之君子所习六艺非古时之六艺,因而熊荆‘今之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之语有些强人之所难。

“敢问大王,大王可曾学射、可曾学御?”右史反问道。“大傅大保可有教大王射与御?”

“无。”熊荆缓缓点了点头,他所知道的教学大纲里没有射、也没有御。

“古之六艺,多为言传身教,不需有书。然子路让子羔做了费邑之宰,孔子说:‘贼夫人之子(这是害人子弟啊)!’子路则说:‘费邑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也好、事神也罢,皆可为政而学,何必读书而学?’孔子因而不悦,说:‘正是你,让我厌恶口辩之人’

有言孔子弟子三千,这三千弟子皆读书而学,非为政而学,所习之六艺,乃《诗》、《书》、《礼》、《易》、《乐》、《春秋》,又曰六经,而非礼、乐、射、御、书、数古之六艺。大王今日问东野固‘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此言误也。

我楚国任官取士,数百年来皆考校《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从未以射、御两艺择士。大王言今后任官取士皆从军阵前三行中遴选,此大谬也。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不然,楚国乱矣。”

右史之言乃是劝解,而非要教熊荆古之六艺和今之六艺的分别,但熊荆却讶然失笑:“我今日才知,孔子就是个卖假药的,难怪药丸。”

“大王……”右史本以为熊荆是在反省,没想到一开口就抨击孔子,他虽非儒家,也听不过去。“大王何出此言?”

“何处此言?”熊荆冷笑,他对儒家本就不怎么待见,现在又抓住了证据,自然要嘲讽一番。“弟子拜孔子为师,送其十条束,为的是学古之六艺,孔子倒好,教的却是他自己编撰的所谓新六艺,这不是卖假药是何事?何谓贼夫人之子,这便是贼夫人之子。”

右史进谏的是不可用大王所言之法于前阵前三行任官选士,没想到大王不顾主题开始嘲讽孔子,他不得不被熊荆引到‘卖假药’这个话题上。“大王,古之六艺,乃天子造士之用,孔子之时,礼崩乐坏,权臣当政,弑君之事不穷,教弟子古之六艺已是不妥,故极重礼乐,讲求文治;而射、御两艺,射艺绝非三载五载可成,古之造士,十五岁学射,加冠也未必大成;御艺则需车马,马贵则万钱,贱者也需数千钱,一车双马,耗费甚多,岂是十条束可抵?”

“那为何要言自己教的乃是六艺?右史不说,我还以为孔子教的是礼、乐、射、御、书、数,谁知道教的乃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假六艺,以假乱真,真是贼夫人之子!”

熊荆的较真让右史错愕,射与御都是杀人的,春秋弑君者众,怎能再教之古六艺?孔子新六艺之所以广被列国接受,一是国君赞同,毕竟用文士比用武士安全,楚国的宫廷教育也是受此影响而更改的;二是百姓赞同,此前他们无以为学,新六艺差点就差点,最要紧是便宜,十条束而已,真要学射、御,学费何止十条束,百条都不止。

“我楚国昔年本是五十里小邦,能成今日大国,可不是文士用嘴皮子说过来的,也非仁义礼教以德服人、让他国主动投降过来的。今数千里之地,全是戈戟殳矛打下来的。何人所打?我遍观《杌》(楚国史书),皆为公族子弟,尤以若敖氏为甚,不以公族之中敢战者为官为将……”

“大王,若敖氏乃叛乱之氏,”右史没想到熊荆居然看遍了《杌》,再听其提起若敖氏,不得不提醒出言提醒。

“叛乱便可抹杀若敖氏先祖之功勋?”熊荆讶看着他,瞬间有了些明悟:若敖氏叛乱怕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文士取代大宗族所出的武士。当然,史书是文士记的,未必有这样的记录。“我心已定,当今之世,治国当以铁血,而非礼乐,你不必再劝了。”

史官本只是记录国君言行的官吏,隶属天官系统。而这套天官系统完全来自周天子,甚至,按冠子的说法,各诸侯国的史官皆由周天子亲派,而不能由列国指定或自行培养。左史右史之所以密切记录诸侯的言行,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和进谏,防止诸侯叛乱,等于是天子的坐间,而且这个坐间还是世袭。

楚国最早也有周天子所派的天官,但后来被走楚武王赶走,楚人担任的史官虽秉承史官职守对国君也有劝解,但更多的任务是记录。熊荆明言史官不要再劝,右史只好闭口不言。而这越来越寒冷的营帐里,熊荆正在膏烛下发呆,然发呆未久,大营某处便传来大大小小的呼喊以及接连不断的鼓声:秦军袭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