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正午的沉寂,两军绵延十数里的交战线再次火热起来。 秦军看到楚军阵后大营起火,士气一时大震,万岁的呼声再起。最疯狂的是攻击楚军左军的杨端和部,戎车冲阵的同时,他还调集精锐徒卒列于前线,下令士卒速攻,以促使楚军左军阵溃。
左军前列是寝、陈县两师,猛攻之下,阵列犹如暴风雨中的舟舫,来来回回的飘荡。秦军猛冲,第一列勋贵子弟不得不后撤,但当秦军锐气用尽,身披犀甲的他们又反冲上去。有的人手持前日赐予的五尺宝刀,有些人则握长矛擎短剑,甚至有人拿着环卫式样的大盾。不管持何种武器,这些人都死战不退,尤为坚韧,而其一旦身死,却又激起全师士卒的狂怒。
等级,或许在最为市侩的三晋、产生墨家推崇兼爱的宋地、只重战功、耕战的强秦,已经成为过去,但在淫祠最多、封建最全的楚国,依旧是天规神律,任何人不得亵渎。任何一位公子的身死都是庶民父母的身死,他们心中狂怒,他们野兽般怒吼、野兽般抢夺保全他的尸首、野兽般的不顾生死与秦军甲士同归于尽。
“荆人疯了!”战场上全是荆人的狂吼,好不容易前进数步的秦军被打得大退,位于秦军阵后的杨端和终于忍不住感叹。他又看向军阵之侧,五千短兵和楚军援军搅在一起,戎车冲垮的阵势因为无徒卒跟进,并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而楚军阵后,大营烟火冲天,可就是没有任何一队秦军冲向楚军中军之侧背!
烧大营有什么用!烧大营就能让让楚军阵溃吗?荒谬!简直是荒谬!
左军攻击不得、冲阵敌军不溃,杨端和忍不住心生怨气,但在楚军阵后,武骑士并非不想攻击楚军中军侧背,而是他们无暇、无力攻击近半骑士被楚军骑手所阻,马上格斗困难,大部分人已经下步战。马匹一失,再想奔至楚军阵列后方变得极为困难;
冲入楚军阵后的另一半骑士则多数闯入秦军大营,剩下一些则围攻项燕幕府,他们不光想阵斩楚军上将军项燕,还想夺下幕府那面旌旗。以秦法,杀敌主将者连升三爵、夺敌旌旗者连升五爵,而楚军大营,金银、锦缎、珠玉自然不少,首级也是极多。
六尺(146cm)甚至五尺(112.5cm)出头的娃娃卒,老到牙齿基本掉光、人一推即到的佝偻之卒,杀这些人武骑士一剑能砍倒五个。首级终究是看数量不是看质量,且各国征兵五尺到六十并不少见,大多数人进大营狂砍老弱头颅,傻瓜才去楚军阵后冒箭雨与列阵以待的楚军甲士阵斗。
当然,傻瓜也不是没有,千余名放着满营的头颅不要的武骑士下马准备冲击中军侧背,可这时锥形阵后列二十多排士卒已移至中军之后,双方士卒就此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楚军以县邑各师为编成单位不仅仅造成各师‘不服将令’之顽疾,也让各师素来秉承着‘见机行事、度势而为’的作风。
大王虽然要求王卒中军列成锥形阵,但整个锥形阵厚达一百二十七行,秦军中军阵厚仅七十五步,等于说当锥形阵完全穿透秦军中军,也还有几十行徒卒留在阵外。这几十行士兵与其留在阵外,就不如援救己军侧背。王卒之将屈光虽然是文臣,可也不迂腐行事,他将锥形阵一百行外的两千九百六十四人全部调至中军右侧后方,力拒欲冲击中军侧背的秦骑。
对楚军来说,大营、幕府、阵后、阵前……,厮杀无处不在。已不单是秦军被楚军包围,楚军也被秦军包围。楚秦两军犹如两头转圈互咬的猛虎,撕碎着对方,也被对方所撕碎。
“冲过去!冲过去!”秦军阵后,项师不欲攻击秦军左军辛梧部,当辛梧抽调万余士卒护住左军侧背时,戎车上的项稚直指三里外的秦中军,那是后军之将李信的位置。
“冲!”秦军面北背南,列成横阵,当楚军横奔而过时,知道事情不妙的辛梧当即命令士卒前冲以阻拦楚军经过左军。可这还是晚了,横阵本就不利冲击,即便冲击,也是冲击楚军的左方,奔驰而过的楚军立即变纵队为横队,千余人就把辛梧的几千人给挡住。项稚率领的万余项师畅通无阻的奔过两里多宽的左军,开始席卷中军后方的戎车和将率。
为将者皆有短兵,以秦制,大将短兵四千、副将裨将都尉短兵一千、校尉曲侯短兵数百、五百主短兵五十人。短兵除了护卫将率,另一个功用就是列于阵后督战。此时项师攻来,短兵纷纷护将,但一千人、数百人根本不是项师的对手,他们或被当即淹没,或结成圆阵自保。
将率或可暂且保命,中军最末端的秦军徒卒来不及返身拒敌,便被项师凌厉的格杀。中军顿时大乱被包围了!这一次真的是被包围了!
横击中的楚军右军不但看到旗在往前前进,这时又看到右侧秦中军后方的项师旗帜。满脸血污的陆稽用剑指着右侧大呼:“秦人败了!秦人败了!”
“秦人败了!”越卒亡命横击,听闻将军的呼喊不由停步转头,一些失神的人更被秦军甲士斩杀,但斩杀之后的秦军甲士也忍不住侧望。
“秦人败了!”越人之语虽然听不懂,但他们完全明白敌人在呼喊什么。
“杀!”回过神来的越卒狂喊着,冲击更加迅猛,这次轮到到他们斩杀失神的秦军。
“秦人败了!”越卒的喊声也让熊荆抬头,可他终究听不懂越语,不知越卒在呼声着什么。他只知道,越师的军旗越来越近,他们正在横击。
“禀报大王,火弹已无!”最后一枚火弹投出后,奔回来的力士无奈的向熊荆禀告。
“那就杀出去!”熊荆嗓子已经喊哑,冲进来之前他就知道火弹是不够的,可仓促间他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让力士抱着。“已前进几步?”他问。
“禀告大王,已进三十七步。”前进步数有人谨记,这事关两军胜败。
“三十七步!”熊荆无语。随着自己的前进,侧后布置的弓箭已经不能支援自己前进,荆弩虽然还在射击,但秦军阵列拥挤,不少荆弩没有射中夷矛阵正前方的秦军,射杀的是夷矛阵侧方的秦军。只有正前方的秦军身死,夷矛阵才能大步前进。
“大王勿忧,只要前进,我军必胜!”夷矛阵不知捅死了多少秦军甲士,可缓慢推进中,前排的秦军身死了,后面马上有人新补上来。宫甲握矛的手不但发麻,虎口也是崩裂,卒长庄去疾正退至阵后休息。
“来得及吗?”熊荆问道。前进中,他无时不刻在意后方大营的火光以及那面旌旗。
“必然是来得及。”庄去疾断然道,他说罢就要冲至前列,但这时候熊荆的目光突然一变,由平静而震惊、由震惊而失望。
后方幕府,那面高悬着的旌旗、那面猎猎飘扬着的旌旗,居然落下了!
“啊!”不自觉回望的庄去疾目眦尽裂,神经强韧如他也禁不住啊了一声。他的异动让更多士卒回望,回望又使得更多的人万念俱灰。
楚军败了!旌旗是楚军之旗,旌旗落下等于主帅战死、等于楚军大败。
“跪下!”熊荆忽然说话了,他只说跪下,心中悲疼的庄去疾对此不解。
“跪下!”熊荆再道,他拳头攥紧,牙紧咬着。
“大王……”庄去疾不解大王之意,但持旗的卫士赵羽明白大王要干什么。
“既然我是大王,那便跪下。”熊荆看着赵羽,目光不再有一丝失望,只有王者的坚毅。
“大王万万不可,秦人弩箭……”赵羽大力的摇头,可膝盖还是跪下了,只是当他把旗狠狠插入草地时,一个寺人冲上前来,乖巧的趴在那里。熊荆踏上他的背,继而踩在他的肩上,寺人抓住他的皮履缓缓起身,好让身长不到五尺的熊荆高过一干甲士,立于众人之上。
太阳已经西斜,可阳光一旦照射在铮亮的铁甲上,依旧闪耀着刺眼的光芒;那件色披风在混乱的战场上依旧显眼,这是血的颜色,红的让人心跳加剧。
“大王……”王卒中有人惊呼,列阵于后的他们看到的只是旗,根本不知大王就在旗之下,自己是跟着大王前进。
“大王!”锥形阵两侧,楚军徒卒讶然,他们许久没有看到大王,却不知大王已经杀入秦军之中。
“荆、荆王……”楚军能看到大王,秦军也能看到。一些甲士遥指过来,目光变得热切。
熊荆缓缓转了一个身,他背对着秦军,面朝着大营。此刻,似乎所有厮杀都已停止,两军士卒望着战场的中心、望着突然出现的他。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熊荆嗓音难得响亮,北风吹拂下,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到阵后,甚至传到幕府和大营。“……是为秦人之奴,还是为我楚国之民,亦在此一举!”
嗓子几乎要撕裂,熊荆还是忍疼把一句话说完。他看到无数张脸,满是血污的脸、满是疲倦的脸、满是疑惑的脸,这些脸看着他,脸上的眼睛也看着他。痛苦和迷茫、祈求与期望、全在这些目光中。他明了这些人的意思,他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心跳……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手指向北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楚人!前进!前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