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秦国使臣上殿”赵使离去,傧者当即高呼召秦国使臣。魏加闻言一改出殿时的气愤,特意立于茅门外笑脸盈盈的对秦使浅浅一揖。
熊启和李斯一同入朝,李斯见赵使笑意盈盈不免有些惊讶,熊启根本就没有看赵使,他的目光从入大廷开始就被楚宫所吸引。秦宫威严,楚宫华美。同样是四阿重屋式的宫殿,秦宫因为地势的关系,看上去显得极其雄伟,而楚宫建于平地之上,虽然高邃,给人的印象不是雄壮,而是一种纤细之美。
如此的楚宫只在儿时父亲的叙述中,那时他最大的向往就是早日返回楚国,早日看一看华美无比的楚宫。只是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后,他已是秦人;三十多年后,父子生死两隔,三十多年后,母宫已是敌国。
“丞相小心。”入堂需升阶,去履登阶时熊启脚步有些踉跄,李斯赶紧提醒。
“无事。我在想……”熊启说不下去,他在想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快。”熊荆并不在朝廷上,此时他正在门后更衣见赵使穿皮弁服,表示楚国安宁;见秦使穿韦弁服,表示楚国仍处于战争中,谈得拢就和,谈不拢就打。秦使已经升阶,升阶而登堂,登堂而入室。秦使穿室的时候,熊荆已回到了王席。朝臣都看回头看秦使,待回头,才发现大王换了一身韦弁服,色乃近血之色,红的极为刺目。
刚刚入廷的熊启没有看到楚王落席,只看到他小小的身形独据王席,身着血衣,目光清冷明亮,头发则是断的。传闻楚王在沂邑见到被司空马下令杀死的庶民尸首,曾断发以谢子民。
“秦使…”李斯不知右丞相仍在走神,开始按例谒见楚王,他念了两个字不由转头。这时候熊启才回过神来,和一起揖道:“……秦使熊启谒见楚王。”
这就是我的兄长?熊荆也在看熊启,他当然知道熊启也是父王之子。这个年长的兄长并不高,大约七尺二寸,玄衣玄裳,年纪在三、四十左右,宽额、方脸、虬须,长相虽有些粗狂,但眉目很是秀气,像极了父王。
“大王……”熊荆未按例答话,长姜不由轻声的提醒。
“……贵使免礼。”熊荆朗声,而后开始客套:“贵使此来,所谓何事?”
“本使此来,乃为秦楚两国盟好如初。”熊启吁了口气,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正因为他是楚人,所以他必须比一般秦人更加排楚。“然贵国失礼,谒见之事一延再延,今日谒见,又先召赵使,后召本使,大王欲怠慢我大秦乎?”
“秦使谬矣!”刚才半句话不说的子莫出言了,“赵使先入我国,秦使后入我国,大王自当先召赵使,后招秦使。”
“赵国也配和我大秦相提而论!”熊启柱了柱旄节,傲然叱道。“我国寡君念及秦楚两国数百年姻好,故遣本使入楚与好。若贵国能向我大秦谢罪,且允诺日后再不与赵魏等国合纵,两国自当歃血而定从,再修姻好。不然……”
“不然如何?”秦国使节倨傲是出了名的,可像熊启这样狂妄,朝廷上朝臣各个都看不下去。熊启还在‘不然’,他们就齐声喝问‘不然如何’。
“秦军乃百战之师,大秦乃天下强国。贵国不从,两国再战便是。我大秦百万之师,岂惧你区区楚国!”旁顾两侧朝臣,熊启一脸不屑。“我国寡君王命一下,自有万艘舟楫顺水而下,拔尽沿江城邑;城阳、息县亦再被秦军所围。楚军虽勇,二十一万秦军已使大王亲上战阵、誓师于阵,更要与士卒并肩为战、同生共死。八十万大军如何?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城下,郢都必拔,大王与卿等皆成秦军之囚。赵人、魏人……”
“无礼!”包括子莫,群臣只听得面色发青。心里骂了一句后,淖狡大喝。“早闻秦国与夷狄同俗……”
“淖卿!”熊荆拦住了大怒的淖狡,待阶下静了一静才道:“不佞曾闻,秦国渭水黄河一带,水急滩险多流沙,木舟难行,故将整张牛皮剥下,四肢七窍扎紧,仅留一孔。渡河时取出,对孔猛吹。气胀而皮鼓,皮大如牛时再扎紧气孔,便可乘之渡河了。”
都是群臣讲故事给大王听,可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是大王讲故事给群臣听。被熊启百万大军吓得脸上发青的群臣专心听大王讲故事。
“然,秦国有好事者,喜好吹牛,皮大如牛时仍是猛吹牛皮,吹之不绝,数年后,气牛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风吹而飞,其蹄若垂天之云……”
“哈哈……”开始群臣还当故事听,可听到庄子逍遥游的语句,顿时察觉大王只是在取笑调侃秦人,当即哈哈大笑。
熊荆没笑,他一本正经的道:“此巨牛浮于空中,地上人兽俱惊,以为神,设台而拜、杀牲以祭,不料有凤凰因异而啄之,顿时皮破气泄,落地再视,仅一牛皮耳!”
“哈哈……”真笑也好、假笑也罢,朝廷上笑声如沸,此前百万大军恐慌之氛尽去。
“敢问大王何意?”皮筏此时还未在秦国出现,熊启已有怒意。
“无意。不佞只想提醒贵使,吹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时,先问问谋士军粮辎重从何而来。”一听百万大军群臣就吓的脸青,大胆如淖狡,也只知斥其无礼,不知如何戳穿其牛皮。
“哼!我军以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何须询问军粮辎重。”熊启倨傲依旧。
“为何不言八十万大军围我郢都?”熊荆知道他在打滚转进,也不计较,只道:“贵使言舟师,然不佞劝告贵使:秦军舟师遇我楚军舟师必是全军覆没。贵使若不信,可遣十艘战船入郢,不佞也派十艘战船,且让你处上游,约时约地而战。
若秦军胜,不佞定向秦国谢罪,允诺日后再不与赵魏合纵,两国自当歃血而定从,再修姻好;若楚军胜,秦国则应向我楚国谢罪,以稷邑归我楚国,秦军退至复邑以西。敢否?”
熊荆说完看着熊启,笑意留在脸上,熊启也看着熊荆,不解他为何要如此赌战。
“丞相,我闻水战处上游者必胜,楚王……”李斯聪明,心生疑惑。
“大王不可!”淖狡闻言大惊。他不比文臣,知道水战处上游的优势。
“楚王此言可真?”熊启心中一震,目光瞬间变得凌冽。
“君无戏言,自然当真。”熊荆笑容依旧,只是表情有些僵硬。
“好。然我大秦败了要割稷邑,若我大秦胜了,楚国当割谢邑,此方公平。”熊启不知是否想给借口让熊荆反悔,因此加了条件。“且十艘不成阵列,要战就战百艘。大王允否?”
“不佞自然允,贵国大王允否?”熊荆心中咯噔一下,百艘已在他的计划之外了。
“我秦人素以勇武为荣,岂有怯战不允之理!请大王召文吏以立约。”熊启身为秦使,即便真的赔上了稷邑,也不过是五十里之地。且复邑在手,楚军得到的不过是块死地。
“立约!文吏速速立约。”熊荆对左右喊道,根本不顾淖狡等人阻拦的眼色。
立约而盟誓。熊启从容而去,他一走大廷上就乱哄哄一片,熊荆也没管,径直退出闱门,进入正寝。淖狡这些重臣追着屁股就来了。
“大王误矣!怎可让秦人居于上游,我军居于下游。”淖狡急道,“此战又在楚境,若败,军心民心皆毁。”
“大王,秦人绝不可信,立约亦不可信。”谢邑只是楚秦边境淮水上游边的一座小邑。沈尹鼯以为熊荆是故意要输给秦国才这样做的。“昔年秦使张仪哄骗先君怀王,以商於六百里之地……”
“稷邑六十里都不到。”熊荆强调道,“城邑只是添头,不佞要的是秦国向我楚国谢罪。”
“大王以为此战我军可胜?”鲁阳君算是比较冷静的人了,他听熊荆说起过跨海之舟。
“自然可胜,不然不佞为何要让出上游。”熊荆嘀咕道。“工尹刀何在,还有公输大夫何在?”
“大王万不可为秦人所骗啊……”正寝之外聚着众多朝臣,这些人未至而声先至。待他们挤入燕朝,又大声道:“秦人无信,请大王盟赵而拒秦,万不可为秦人所骗。”
“秦人谴舟师万人入楚,以死谢罪,不佞为何不答应。”熊荆看着群臣,他第一天视朝就发现朝臣大多徒有其表,对秦使恐吓无计可施。
“大王于正朝与秦人立约:秦国舟师若胜,可退至魏国,而我楚国除与战舟师,其余楚军不可追击。秦人由南郡顺江入洞庭,至广陵入邗沟,又从邗沟入淮水,入我楚境四千余里。江水滩涂之险、沿岸城邑之备,皆入秦军之眼。他日秦人顺水而下,楚国危矣。大王万万不可允诺秦人顺江入楚!”
“你懂水战?”终于听到有料的进谏,熊荆有些诧异。他同意秦国舟师顺江入楚,只是为了拖时间,只有拖长时间才能多造船,三桨座战船不比其他战船,建造需要更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