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此人,还有此人。”身着赤色巫袍的巫师很远就看到了倒地不起的誉士,嘱咐着身后的巫女。巫医同源,熊荆只能在巫觋当中培养医护人员,只有他们敢解剖尸体、输血、截肢、缝合伤口、培养绿蝇蛆等等,也只有他们有那种毒蘑菇。医生全是巫觋,军队的卫勤系统也全是巫觋,可惜的是暂时只有环卫、宫甲有随军巫觋。
受命的巫女趋步过来先用皮索将陈且的大腿扎紧,再于伤口处包上一团止血的丝絮,之后才检查陈且身上的其他伤势,同时问话,完毕后掏出一张橙色的纸片写上字沾上浆糊贴于陈且额头,这才嘱咐身后的担架把陈且抬走。
巫代表鬼神,陈且从检查开始就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见她画的是橙色纸片方松了口气上官皋说过,红色符最凶险,陈敖上次就是红色,橙色次之,黄色再次之,蓝色、绿色最轻,他这回真的死不了。
处理完誉士才轮到普通甲士。骑兵冲阵是极为恐怖的事情,大多数伤患不是伤于兵刃箭矢,而是被战马冲撞踩踏。唯一庆幸的是骑兵没来得及再来一次冲阵,他们就被召了回去。
伤兵是一个可以挖掘的资源,伤兵如果能治好那绝大多数将成为老兵,这也是熊荆大力气培养巫觋,建立军队卫勤系统的原因。且冷兵器时代的伤亡异于热兵器时代,二战时期或之前的伤亡比可简单概括为三伤一死。冷兵器战争不同,去年的统计表明,胜战情况下,冷兵器战争的伤亡比大约是五伤一死,败战暂时无法统计。
除了战损,饮食、气候方面的损失也极为严重。去年冬天楚军大约有五万多人冻伤,超过十分之一的人冻死,另外大约有五千多人死于劳累过度、饮食不足、痢疾以及其他疾病。确切的说,去年清水之战冻死病死的士卒倍于战死的士卒
这完全符合军事卫勤史,直到1900年的日俄战争,战死的人才首次多于病死的人。这可能与战争只持续一年有很大的关系,战争如果持续数年,后勤条件恶化、士兵体质衰弱,将会有更多的士兵病死。持续四年的南北战争中,北军战死十一万人,病死二十二万人。
喝开水、深挖厕所、提供高热量食物、加强保暖、隔离防疫、焚烧感染尸体……,这些都是去年冬天总结出来的教训,可惜的是很多措施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在环卫、王卒中试验,并没有推广至楚军全军。
巫觋在城下救助伤患,将伤者用一种特别的床抬入城,立于北西门上陈不可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意。郦且和县公陈兼站在他身旁侧,谈论的还是乡民入城之事。
“若不放乡民入城,县卒战无斗志。”郦且最后说了一句,“还有大王,大王必不许如此。”
两句话都是决定性的,陈兼看向陈不可,陈不可不言。他终于点头同意,又对郦且揖了一礼:“还请郦先生告于大王,速将乡民送到郢都去。还有粟米,人人皆知粟米不多,一些粮贾已经不卖米了……”
城外一片混乱,城内则是鸡飞狗跳。趁着水路还未断绝,一些商贾已经坐船离城了。粟也在涨价,据说已经卖到一百钱一石。偌大陈县,楚国最繁华的城邑,真没想到一逢战事便变成这般模样。郦且只是大司马府的官吏,无权插手陈郢的城防,可他还是禁不住摇头,只希望大王收到讯报后早日回讯。
一边是郢都外朝数日后开启,一边是秦军骑兵突袭陈郢。在下邳时熊荆面临着这么一个选择,即往南还是往北。当然这种选择并不困难,早有戒备的城邑不可能短时间被攻破,熊荆的打算是先赴郢都,再去陈郢。
但是本次开外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各县各邑派出的国人各抒己见。以目前的局势看,朝国人之政已经成了郢都和各县邑的权利斗争。县邑朝国人限制了县公邑尹们的权力,郢都朝国人则限制了王权。
王权被限制熊荆可以接受,但不能限制军事指挥权。既然是分权于民,那大家都要拿出实质性的东西来,不能郢都让了权,县邑却没有让权。县邑如果不让出部分权力,庶民得不到好处、尝不到权力的滋味,那谁做县公、谁做大王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熊荆之前的想法,可上个月去陈县后他又改变了一些主意。
楚国冗官冗吏情况非常严重,普通的一个县,仅县府就有两百名官吏,县府以外又有原先乡遂制度留下的地方官,从闾胥算起,多达六七百人。很多人、比如县府里最小的吏斗食,即上一天班就发一斗粟之意,楚国官员五日一休,他们每月也就是两三石俸禄。
如此低的俸禄根本养活不了全家,可陈县的斗食小吏居然坐车,这就等于后世县政府的保洁阿姨开宝马。是家里本来就很有钱吗?不是。入县府前无车可坐,入了县府才有车。
一万多户的县,要养近千名官吏,这些官吏还有妻儿老小。十分之一的田租根本就入不敷出,军赋怀疑也被县邑盗用去年大司马府就有人怀疑一些县邑的军粮仓禀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军粮,另外大府每年还要补贴各县各邑。
一旦县邑外朝开启,冗官冗吏的情况就要扭转,裁撤官吏是必然的。为了平稳政局,唯一的妥协就是买断下岗。即不管之前是斗食还是百石,参照实际情况给一个可以养家俸禄,或者一次性发一笔钱。不然,县邑岁入养了这四五万地方官吏就没办法再养誉士、教士以及巫觋。且有他们的阻扰,新政很难顺利推行。
这样的变动势必将触及了县邑的根本,官吏、县公邑尹不会坐视权力转移到他人手中。一旦因此发生混乱,楚国将全国瘫痪。但不解决又不行,楚国本就有众多无地的封君、空领谷禄的公族,县邑十几户养一户,官吏若再繁殖下去就要膨胀到拖死国家的地步……
从下邳往南入淮河,再从淮河逆水往西几百里就是郢都。抵达郢都第二天,外朝就开启了。
没有锣鼓欢呼,只有肃穆。王宫茅门与祖庙社稷之间的大廷按照几百年前传统站满了人。左边是公族卿大夫,右边本该百官站立的位置站的是巫觋,中间则是各县各邑赶赴郢都入外朝的国人。三不议传达之后,国人第一个要议的就是县邑外朝,理由很简单,出钱买简非法且无法遏制,县邑外朝断不可启,若启,商贾当道,国必乱。
百余名国人几乎一面倒的支持不启县邑外朝,熊荆压根不停他们的言辞,只问向左右,“众卿以为如何?”
“天下岂有因噎废食之理?”箴尹子莫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若不启县邑外朝,又何启郢都外朝?而若不启外朝,民意如何上达王廷,难道任由庶民生灭?”他说罢反身揖向熊荆:“敬告大王,使钱买简既违王法,拘拿便是,亦非所有县邑皆使钱买简。我等皆以为当驳回国人之所请,县邑外朝本在下月开启,然虑及兵事,或可延缓至秋后或年末。”
“准。”熊荆也是站立,他点头之后再问道:“还有何议?”
“臣有异议。”一名国人趋步上前,“朝国人之政涉及万民社稷,岂可轻易驳回?”
“国人所奏,左右皆有权驳回。”淖狡并不请愿开这个外朝,现在是战时,每时每刻都有战报传来,虽然这些事情鲁阳君已在负责,可他不看着就放心不下。
“敬告大王,臣等以为国人所奏荒谬至极。”右侧巫觋天官是太仆观季领头。“使钱买简者不到近半县邑,何须全部废止。既有人使钱买简,亦是县尹邑尹失察之过;县尹邑尹既然失察,更需启外朝、朝国人以议县政,何故废止之?”
“敬告大王,臣亦以为国人此议不当。”右史也站出来了。官吏分为天官和地官,天官开外朝时归于右侧,与巫觋同列。“与其商议废止,不如商议如何杜绝使钱买简之事。”
“然绝非使钱买简一事。”又有国人上前揖告,“有商贾赠美人予族师,使全族选简皆投于己;又有人修路架桥赈济孤寡,明言此举为便党人,实则是讨好党人;更有无耻之徒,于遴选国人之旁设酒肆女市,凡投简与己者,即可入内大醉一乐……”
“哈哈……”不知是谁哄笑起来,引得国人一片大笑。痛心疾首陈述坏人手段穷出不穷的国人当即发懵回望,傧者则高呼无礼。
熊荆也笑了,可他不能笑,只能忍住。待这位国人说完坏人是多么坏,这才转头问向左尹蒙正禽,“左卿以为如何?”
“禀告大王,臣以为当先议国人遴选之律。”蒙正禽不喜欢誉士,但支持没有金钱沾染的朝国人之政。
“准。”熊荆点头。“此议到此为止,限左尹府三月内拟定国人遴选之律,届时再行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