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项燕的军司马,彭宗只能知悉与战事有关的信息,当淖狡留下项燕令密议他事时,他这个军司马只能趋步从王宫茅门退出。外朝腊祭之后便不再开启,大廷如砥,廷左的祖庙此时一片灯火,阶下立着威严的持殳环卫,里面则传来若有如无的歌声。
楚人祭必夕,这应该是王太后在祭告先祖,请先祖保佑大王。祖庙、祭歌、公族……,走到大廷尽头的彭宗忽然转身看向王宫。天已大黑,满是星光的天幕映衬着王宫茅门两侧高耸的宫阙,目光穿过宫阙便是高大威严的正朝大殿,再往后,那是比正朝稍高一筹的正寝。
夜幕下虽有灯光,仍然看不清殿堂的颜色,只能看到整个王宫正面的剪影。一动不动中,彭宗不知为何想到了曲沃代翼、诛尽诸公子的晋献公,想到了尊贤上功、废长立幼的齐景公,想到最后,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新闻!新闻!秦军拔郢,大王身陷危城!新闻!新闻!赴陈勤王,县邑不发一卒……”
清晨天只是蒙蒙亮,卖报的小童便在兰台宫里叫唤。听闻秦军破城,一些学生披头散发、不着履屦便奔了寝室,卖完报纸头版还未看完便开始破口大骂县尹邑尹无君无父。大王于陈郢与秦人苦战半年之久,而今身陷危城,那些县公邑尹居然拒不发兵勤王。
一人破口大骂,人人破口大骂。只是,不束发、不穿履一大早奔出来买报纸的自然是小学学生,大学生们镇定的很,直到上课前才拿出报纸与临席小声地议论。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很诡异的,今日浮邱伯教的居然是孟子,待学生读过一遍,他方才言及正题。“今日新闻言,陈郢城破,大王危矣,又言县邑皆不发卒。何故?”
环视堂内的学生,一向严肃的浮邱伯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他自问自答:“只因不仁也。不仁而人心失和,人心失和自然寡助,寡助自然不发县卒,此皆有因也。”
“先生误矣。大王行的上强民之政,非弱民之政,此非不仁也。”大学生昭断揖礼后说道。陈县刖刑之谏完完整整的刊登在大楚新闻上,聪慧如他,顿时从中发现了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每每听闻有人言大王不仁,他便要站起来反驳。
“何谓强民?”浮邱伯自然也知道什么是强民之政,什么是弱民之政,他很早就知道了。“难道行强民之政便可将弱民践踏在履下?此乃人也,非草芥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庶民岂能如草芥般践踏?”
“敢问先生,北城门之案又如何?”难得的,满脸青春痘的申通居然也起来反驳先生。“若无践踏弱民于履下之强民,弱民何存?皆坠入城池喂鱼否?”
“哈哈……”学生们一阵笑声,这让浮邱伯脸上更显恼怒,“放肆!你等可是忘了尊师之道?”
“然先生却忘了忠君之道。”昭断又开始反驳。“大王乃我楚国之大王,大王大可以和先生一般,在此坐而论道,然大王既为大王,无畏暴秦,抗敌于边,而今城破,先生何乐?”
“无礼!”浮邱伯看过早上的报纸心里确实很高兴,只是他也不是希望熊荆薨于陈郢,他最想要的莫过于熊荆能痛改前非,从秦国接回自己的恩师荀况。
“学生……”昭断和申通对视一眼,同声道:“确是无礼,请先生责罚。”
被昭断直击痛处,浮邱伯再也无心讲课,他并未处罚这两人,而是甩袖出了课堂。然而他还未走远,课堂内就发出一声‘彩!’听闻此声他脸色再变,脚步更急的去了。
“那廉颇怎能害大王?”没有先生,课堂里叽叽喳喳,报纸上已将秦军如何破城说得明明白白,学生们读后自然责怪廉颇。若非廉颇挖什么暗门,陈郢岂能破城。
“此南北天文地理迥异也。我楚国陈郢怎是那赵国邯郸?廉颇以赵国守城之术行于陈郢,自有此祸。”景肥的声音,他人如其名是个胖子,最近这一两年熟读兵书,倒也能说出一些门道。“好在王城城墙未开暗门,秦人浸城城不坏。”
“王城仅十二里,如何据守?”很担心的语气,郢都也有王城,王城多大人人心里有数。
“县尹不发县卒,此乃抗命谋反,当数其罪而杀之。”蒙知乃蒙正禽之子,但凡有事,皆要数其罪如何如何。
“二三子等,”众人杂议间,昭断和申通已经谈论一会,谈完昭断便高声相告诸人:“县邑不发卒勤王,罪也。然大王曾言,楚国勋贵,皆勇信之士,我等公族子孙何不持戈赴陈勤王?”
“善!”芈姓之人或多或少都有好斗易怒的习性,昭断一说赴陈勤王,众人便一阵欢呼。可惜他们还未高兴多久,便被匆匆赶来的家仆接走了赴陈勤王之人并非只有兰台宫学生,还包括族中所有男丁。
“县邑不发县卒,公族举族勤王。”那一夜议后,城外、城东家家都在整备兵甲,半天功夫不到,公族举族勤王的消息便传遍整个郢都。一时间,大市之前的酒肆里议论纷纷,全在谈论此事。“莫不是那些公族也要与我等并肩为战?”
酒肆内,最聪明的不知已经能识几个字了,可惜他还是看不懂报纸,一些问题只能问于独行客。“先生以为此事如何……”
日日混在一起喝酒,又曾是军中同袍,独行客渐渐渐渐就和这些庶民混在了一起。他闻言笑道:“早若如此,楚国何至今日?县邑不发县卒,公族救之乃天经地义。只是,除了屈、景、昭、淖、沈尹这几家,他们又能出多少战车兵卒?”
“哦,原来亡矣先生尽知楚国公族?”旁席一个声音插言过来,此人面貌生疏,口音也非郢都语调,每次来都是一个人喝酒,从不主动与人说话。
“郢都谁人不知道楚国公族?”独行客不动声色,仅仅回了他一句。
“亡矣先生言公族勤王乃天经地义,既如此……”此人笑了笑,“若敖氏岂非也要赴陈勤王?”
独行客闻言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他手当即抚在了剑柄上,只是很快他就醒悟,干笑道:“先生何言?若敖氏?若敖氏几百年前便已亡族,如何勤王?”
“哈哈。”来人也笑,但笑后他立刻收起笑容,起身对着独行客深深一揖,郑重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必借步,请说。”酒肆中如此结交并不少见,两人笑过,除与独行客同席之人,再无他人看来。独行客这时候细细打量眼前之人,此人年岁大约四十,肤白,颧骨略高,头戴一定士人常见的缁冠,白衣绿裳,腰带上悬着的玉饰并不出奇,倒是那把剑并非一般铜剑,年岁似乎有些久远,且佩在右边。这是侍臣的佩法,常人之剑都是佩剑于左。
独行客打量着眼前之人,不想此人揖后低语了一句:“威道之剑,其芒岂能泄于酒肆?”
“你!”独行客这下忍不住了,见对方又揖,这才行色匆匆与此人出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