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鸟(呦),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呦),罗当奈何。
鸟鹊双飞(呦),不乐凤凰……”
最后一缕霞光即将熄灭,天地间忽然清冷了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收完粟从田里回家的女人们才有空闲趁着天地间的微光在汝水旁浣纱。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这是宋歌,传说是宋国大王夺人之妻,夫妻不从,双双殉情。天下虽流行郑卫之曲,但这首宋歌情真意切,女子唱来别有一种凄婉。宋国大王夺人之妻,战争却夺人之夫,以县尹之命,闾中男子五尺至六十全部出征,这是三年来最严苛的征发令,离别之时家家捣衣、人人哭泣,如此一去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
“秦……秦人!”天色越来越暗,水边劳作的女人突然有人惊叫,喊起了秦人。
“啊”女人们各个尖叫起来。秦人堪比虎狼,他们砍男人的头,也砍女人的头,反正是见头救砍,逢人便杀。众人好似惊了的鸟儿,抱起衣裳便往家里逃。
“我楚人啊……”喝了一肚子河水的项超悲叹一句,心里只觉得冤枉。
下午遭遇秦军,冲杀了几阵后一卒人全部纵马跳了汝水。汝水宽广,三十个人当即就散了,项超不会游泳,若不受成夔相救,他说不定就葬身鱼腹。两人被河水冲到此处,听闻浣纱女的歌声便寻声而来,不想天色太暗看不清面貌,被当作了秦人。
“这当如何?”成夔据说是在舟上出生的,适时狂风暴雨,雷雨交加,犹如夔兽入水,故名为‘夔’,游泳似乎天生就会。他对浣纱女的反应也很无奈,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客气的揖礼,直接抓人就是。
“此当是新蔡县境?”项超又呕吐了几口河水,然后摸了摸头,水没顶的时候他再无马上那般冷静,最后被成夔给打晕了。
“当是。”成夔一直是清醒的,当时他夹怀里着一个人,两人身上还有骑兵刀,根本无力游过对岸,好在也没有冲多远。“将军可以陆离镜观之,看何处有灯火。”
“别喊我将军,叫我子勇。”项超大声道,勇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字。他不用摸陆离镜就看到了灯火,更确切的说那不是灯火,那是火把。
“大王在桑隧?!”新蔡县尹潘尤看着狼狈不堪的项超、成夔等人有些不敢置信。只是被县卒‘抓获’的骑士越来越多,这些人各个都是这么说的。
“然也。请县尹速速率军救之。”项超已经亮明了身份,他虽然引开了秦人,可汝水对岸全是秦骑,说不定大王就被发现了。
“大王若在桑隧,自要率军相救,然,”潘尤使劲地拍着大腿:“我新蔡已无舟楫啊!”他见两人不解,又道:“前日上将军聚兵于谢邑,县中舟楫皆征调……”
“敢问县公,谢邑战事如何?”项超忍不住追问。
“昨日已战,胜负不知也。”新蔡不在淮水一线,并不清楚稷邑战役的情况。新蔡的任务是集结兵力,保护迁徙至汝水东岸的楚人。会盟转变成战争很突然,民众只能退到靠近汝水的城邑暂避。稷邑战后才能集结主力,与汝水方向的敌军决战。
“还无消息?”项超有些失望。会盟是一次努力,结果秦人毫无会盟之意,既如此那就只能靠战争了。若是稷邑之战有失,那……
项超心飘向两百多里外的稷邑,只是楚秦两军的决战并不是在稷邑,而在是两道淮水之间。王卒渡过淮水后,以楚军惯有的剽轻直插六十多里外另一道淮水上的那座木桥。他们站在前日熊荆被围的那个犄角封死了秦军渡河的退路。
李信击退随师后率一万五千卫卒来救,但一万五千打不过三万,最后不得不退回稷邑。而在淮水以东,全部渡过第一道淮水的楚军将十余万秦军压缩在以桐柏山为底、以淮水为边的梯形左下角。十九万人围死了十三万人,困兽犹斗何况是人,最重要的是秦军还未断粮,围于淮水边也不缺水,双方就这么对持着,全都杀红了眼。
“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降不降……”太阳落山的时候,数万楚军士卒疾声呼喊,惊得归巢的鸟雀再次飞起,声音又因大复山的遮挡反射,响侧整个稷邑盆地。
被围的秦军一片沉寂,楚军只能看到敞露在外侧的那一部分秦军,更多的秦军缩在大复山之下,那里昏暗一片,不闻声响也不见动静。
“杀!”问秦人降不降的是刚刚学会矛阵的县卒,问过之后,列好队形的他们便开始端矛冲刺。这不是杀戮,这只是练习,练习如何杀戮,这种练习从昨天一直持续到今天。
“上将军,秦人必不降。”站在项燕身侧的军司马彭宗不无担忧,此战结束楚军还要回师淮上,不能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
“领军的大将军赵善已死,秦人为何不降?”项燕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楚军已连胜三仗,但这次是歼灭战,项燕想俘虏这些人,连年战争的楚国需要人力。
“秦军帅吏多为长平战时之人,彼等恐步赵军后尘。”彭宗无奈道。秦军骨干就是二十四年前长平之战的那些士卒,虽然老卒一直在凋敝,可当年二十五岁的士卒今年才四十九岁,十五岁的小卒今年才三十九岁。这些人若能活到现在皆有爵位,说不定还做到了屯长、五百主。要他们投降根本就不可能。特别是现在的情景和长平之战很像,更容易勾起他们的回忆。
“上将军,我以为当放开生路。”作战司的郦且也来了谢邑,他没想到王卒有那么快的速度,竟把秦军堵在了两道淮水之间。
“不可。”彭宗反对道:“李信便在稷邑,稷邑也有粮秣,两军汇合士气当大振。且稷邑群山环绕,并非没有小径。”
“军司马误矣。”郦且觉得彭宗的全歼想法太过短视。“稷邑秦军不过是三路秦军中最弱的一支,我军要速战速决。围师必阙,从阙口出逃出之秦卒有几何?剩余数万败军与李信汇合又如何?我军留十万人亦步亦趋,秦军能退回秦境又能剩几何?”
“咸阳何时能知秦军之败?”两个人说的话都有些道理,项燕不得不问了一下时间。时间是最关键的,上蔡、大梁的秦军应该在咸阳获知会盟结果之后再行进攻,稷邑至咸阳一千余里,王命再从咸阳发送到上蔡和大梁,又是一千余里。
而接下来发起敖仓、崤函战役,正常行军大翼战舟最少三天才能抵达最前线项城,另外还需三天时间让士卒充分休整,如此就是六天时间。从会盟到现在已过了四天,决战则是第二天。也不是说一定要抢在秦军攻伐楚境前发起后面的战事,但能早一些就早一些。
“知彼司曾言,秦军驿马夜间不行,一日仅行三百里。”郦且告道。
“若是夜间亦行,可行几里?”项燕再问。
“或行五百里。”郦且道。“若是如此,昨日秦王当知会盟事败,令秦军犯我之王命此时已在路上,我军不可在此耽搁过久,最好明日便令舟师回师项城。”
“明日便要回师?”项燕也吃惊了,他以为自己最少还有两天时间。
“然也。”郦且道。“秦军犯境前若能攻占敖仓,秦军或不敢伐我,魏韩亦更为离心。”
“会盟不成,秦王也不知我军敢先伐秦军。”彭宗道。“讯报传到咸阳,秦王也不能当日便议定伐楚之策,总要延缓一两日等稷邑消息再至,方出王令。”
彭宗不知道秦国是如何议事的,只能以常理度之,八十万大军的攻伐总要慎重。可惜若是别国这自然是对的,可秦国并非如此。
稷邑会盟失败的消息被昌平君熊启压了一日,第二日一早才发至咸阳,今日黄昏时分,在跑死几匹驿马后,终于才传到咸阳曲台宫。依靠水炙之法,赵政胯股上的溃伤日渐痊愈,他看罢来自稷邑的消息后脸色就变得铁青天罗地网之下,荆王竟然遁水而走,跑了。
“荆人铁骑到底是何种铁骑?!”看着匆匆赶到的国尉桓,赵政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大王,”桓不明所以。“这便是我秦国之畴骑。”
“畴骑?我秦国之畴骑?”赵政有点不相信,李信将荆人的铁骑描述的近乎无敌。
“然也。”桓道:“昔年穆公称霸西戎,草原无路,戎车难行,便大练畴骑,有三千骑……”
“如今呢?这三千畴骑何在?”赵政急问。
桓先是不答,赵政再问时,他方道:“臣已上书言之,畴骑难练,非宗室卿士子弟无以成骑,故、故变法时尽数废止。”变法在秦国是政治正确,桓说完又补充道:“亦非变法之故,穆公之后虽有畴骑,渐少,后仅数百。”
“寡人知矣。”赵政已恢复平静,他再问道:“若再练畴骑,何日可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