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旧郢的楚人熊荆心情就很低落,后面的商议他没有插嘴,只静听朝臣们商议。唯有在与齐国合伙捕鱼的渔舟模型送上来时,他才露出些许笑容。
舟楫是楚国立国之本,在齐国造渔舟让很多大臣心里不安,这比卖钜铁危险十倍不止。一旦楚国的战舟被秦国仿制,那么以秦国的国力,局势就会颠倒过来,拥有数量优势、战略机动性的秦军将把楚军打得落花流水。因此渔舟特意设计成无龙骨的样式:长十四米,宽三点五米,型深一点五米,排水十五吨,载重十吨,
这其实就是后世大行其道的平底沙船,有帆有撸,因为使用船艏封板,整艘渔舟方艏、方艉,舟侧壳板与艏艉正交,似极了两头向上微翘的近长方形柱体,
看到这样的渔舟,懂舟的驺开等人连连点头。这种渔舟造的再大,也不可能作为战船。不具备龙骨肋骨的它没有办法承受剧烈冲撞,其平底也不适合远航、抗风浪差,只能航行于近海。
而以齐国得来的消息,齐人多在近海捕鱼,每年的三、四、五月都是渔汛时节,这时候全齐国的舟楫都出海打鱼,不过因为捻封工艺不到位,舟楫又不牢固,多数人只能在近海看得到的海域捕鱼,去远了就回不来。渔获在这个时候特别便宜,并非转附港市令说的一百钱、两百钱一石,黄鱼大量上市的时候甚至二十钱都不要,当然前提是那鱼快臭了。
齐国多商贾,商贾爱欺骗夸大的特性在市令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他不但将价格报高,还将产量压低。这几年楚国已成齐国渔获最大进口国,楚王亲至齐国鱼市询问鱼价、产量,他自然要如此应对。实际上从官府征收的鱼税上反推,齐国每年的海鱼、淡水鱼产量超过三十万石,高的年份超过四十万石。只是海鱼在春夏渔汛时节捕获,淡水鱼在秋冬捕捞,因为天气、技术以及人手不足,前者的损耗是惊人的。
并且,渔汛时节洄游产卵的黄鱼凑在一起几成鱼海,它们成群成群在海里发出‘咯咯、呜呜’的叫声,声音大到几十里外的海岸都能听见,以至于渔人只能撒小网,撒大网一家数口没力气把网拖上小舟。只要有足够数量能深入鱼群的海舟,产量是不成问题的,而一旦把鱼装入马口铁罐头,存储也就不存在问题。
至于马口铁罐头的成本,是一钱,还是两钱,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渔业是季节性产业,其季节性差价所产生的暴利足以让鱼罐头厂赚的盆满钵满。
渔业的美好前景让臣子们忘记了贫民逃亡的不快在场的所有朝臣都不肯归还他县的逃亡人口,因为一旦答应归还,逃至本县的贫民就会逃向那些能保护自己的县邑。甲士的多寡是他们在朝堂上的立足之本,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实利,他们都不可能归还他县亡人。
熊荆在这个问题是和稀泥的。贫民用脚说话,逃债行为虽然非法、无信,但这难道没有县邑压榨过度的原因?逃亡最多的县邑是陈县,陈县的高利贷子钱最高,农民只要借贷,子子孙孙都会套死。既然贫民有勇气逃亡,那就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在别的县邑无债一身轻的情况下重新开始。
逃亡也有助于氏族、誉士长重视甲士所组成的外朝,现在贫民逃亡他们就大喊大叫,若是哪天甲士也成批成批的逃亡,他们就要哭了。县邑内政确实是氏族、誉士长说了算,庶民‘不需要你同意,也不在乎你反对’,可一旦每年冬狩校阅、征召出兵时本县本邑的甲士数量减少到准许限度以下,他们就会受到熊荆严厉的训斥,连续出现两次,封地就会被收回。
统治,也是可以竞争的,准许逃亡就是将各县邑的统治纳入自由市场,哪个封主治下庶民活得好,庶民就投奔哪个封主去。
这与后世出现的豪强兼并、异教传教同理,税吏常对无依无靠的庶民作威作福,对豪强他们却只能低三下四,于是征税的压力全部落到庶民身上,受不了的庶民只能拖家带口投奔豪强,结果就是朝廷税源越来越少,然后大臣们义正言辞的痛斥豪强兼并、百姓困苦云云。
清末天主教传教也是如此。农民要么不入教,要么就一个村子全部入教。信上帝?上帝和无生老母的差别在哪里很多人根本答不出来,他们入教只是为了寻求保护,因为官府怕洋人。
早上开始的朝议,一直到下午才勉强结束。散朝后熊荆没有回正寝,而是出茅门入了祖庙。昏暗的帷帐下,他对先祖叩拜后,又对着一块写有‘子乘赤’的灵位顿首,之后,便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冥想。
“大王,天黑了。”长姜知道熊荆来祖庙的原因,他对此只能深深哀叹。
“你侍奉父王多年,父王想旧郢么?”熊荆淡淡的问,声音回荡在越来越暗的祖庙大廷。
“大王,先王有不得已的苦衷啊。”长姜叹了一句。“先王虽冒死返楚,然大权皆在县尹之手。那年秦人败于邯郸,子乘氏面见大王后,大王便允收回旧郢,怎奈、怎奈……”
旧郢沦陷后,城邑里的楚人不是被杀就是被迁,但反抗一支持续了十多年之久。只是得不到楚国的支持,旧郢的反抗越来越微弱,但秦军败于邯郸又燃起了旧郢楚人的希望。最致命的是隐于旧郢的公族子乘赤赴陈郢面见父王,父王激动万分,当场就答应待景阳返国,必命其出兵旧郢,但结果、结果却是楚灭鲁,迁封鲁君于莒……
每每想到这里,熊荆都觉得心脏几欲炸裂。楚史上并未写子乘氏的最终结局,也未言旧郢起义的最后结果,可他还是能想象出他们的绝望和悲惨。
“子乘氏可有后人?”熊荆忽然问了一句。
“大王,臣曾闻子乘氏被秦人诛三族,举族皆死。”长姜说完这个传闻急急再道:“又有人言,子乘赤之子子乘胜因得狱掾相助,受刑前用他人调换,得已幸免。”
“皆谬也。”熊荆从来不相信这样的传闻,石达开被满清朝廷处死后,很多川人都说他还活着。百姓就是这样,他们越说还活着的人,其实已经死了。然而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个自称子乘胜的人正出现楚秦交界的陪尾山。
大别山西麓丘陵连绵,森林密布,随、唐两县宛如鸡肋,并未被秦军攻占。于是这块两县就好象突出的榫头,深深镶入南阳郡、南郡之间。榫头的北面是桐柏山往西的余脉以及更西面的水泽;西面则是难以攀越的大洪山;南面则在陪尾山与安陆交接。从桐柏山南麓流淌下来的水横贯唐、随县城,进入安陆后又从安陆县城西侧流过,最终汇入汉水经夏浦入江。
五、六月的天气太阳虽热,可轻风吹拂的山林凉爽无比。知了连绵不绝的吟唱下,四个黔首葛衣打扮的黑脸汉子看着那位自称是子乘胜的人狐疑良久。虽说是匪盗私贩,可匪盗私贩也有实诚的一面,为首的汉子吞了几口唾沫,结巴道:“我、我弗信。”
“不需你信。”子乘胜笑,他的随从掏出一枚残缺的秦半两递上。“请足下带我至安陆城。”
秦半两是接头的信物,宛如调兵的兵符。只是秦半两比兵符隐蔽多了,带在身上毫不起眼。子乘胜每每看到这半枚秦半两,都会赞叹知彼司的智慧。
“这是鄙人的酬劳。”随从闻声又掏出一块金饼,四个私贩的眼睛顿时红了,金子在哪国都是硬通货。“酬劳虽少,请为足下之酒资。敢问足下姓氏?”
“贫贱之人岂有姓氏。”为首汉子笑着把金饼揣入怀里,“公子若不嫌弃,可喊一声季黑。此皆我兄弟。”
“子乘胜见过诸壮士。”子乘胜对着季黑的三个兄弟揖礼,这让这几个人非常尴尬。私贩盐铁是因为过不下去,过不下去自然是因为贫贱。
“公子如此打扮……”陪尾山到安陆城有几十里路,子乘胜的打扮没有半点农人味道,季黑顿时觉得怀里的金子很是烫手。
“这般可好?”子乘胜的衣裳说脱便脱,他里面穿的一件破烂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葛衣,下身是常见的浅绿色的跗注,一双草履,头发也如季黑一般包了块黑色的布。因为胡子续成秦人的八字须样式,贵重公子瞬间就变成老实巴交的农人,唯有目光不呆滞。
“可。”借助盐铁走私通道,山那边的楚人不断出入南郡。季黑对此见怪不怪,更不反对,依照秦律早死上百回的他还希望着有一天赚足了钱,能带着老娘妻子跑到楚国去享福。
“若遇亭长、求盗,公子万勿慌乱。”揖别贩盐铁来此交易的楚国贾人,带着子乘胜进入秦境的季黑如此说道。他扛着一包两百斤的盐,气喘吁吁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