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高的骑军军旗下,各师的骑士放下正在痛快砍杀的敌卒,急急忙忙的赶来。为了与步卒有所区别,号角是骑兵军号,吹号等于鸣金。
“为何吹号?!我师……”战马喘息,项超也喘息,脸上溅了半脸的鲜血。他正在设法将那些败卒赶向齐军后军阵列,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号角吹响了,他不得不领兵回撤。
“齐军右军已败,败军交由左军步卒即可。”妫景率领的是重骑,即便站在地上,他的战马也喘息的厉害,圉童正在喂水。战场上一片嘈杂,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大王命我等击破齐军游阙阵列,直捣齐军旌旗之下。”
“敬受命!”包括项超在内,一干骑将兴奋的受命。
“以兵旗号为准!”妫景补充道。说到此他不免有些忧虑,兵受制于射程,虽然水平位置不要挪动,但现在两军交兵,原来三百多米的距离现在只有七、八十米。
这么短的距离兵即便能射出弩箭,力道也会很小,实在是太近了。此刻兵正在向后移阵,最少要退后到两百米外,荆弩才能全力射击。然而楚军中军阵列太薄,只有八人,齐军正在猛攻中军,万一中军阵破……
中军被击破会发生妫景不敢想象下去。楚军虽强,人数实在是太少。骑兵、尤其是重骑兵确实很强悍,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重骑战马已不堪负荷。他既想等兵移阵到位后再来一次合同进攻,同时让战马歇息一会,可又担心中军撑不了太久。
“妫将军,我军攻击何处?”弃疾踵问道。
“彼处!”妫景指着齐军中军与后军的结合部,两军阵列在此近似形成一个直角。
“正合我意。”项超舔了添自己的嘴唇。他现在是轻骑师的师长,以前却是重骑的一员。重骑催阵,最常见的攻击就是阵角。从军事上说,突出部总是两面受敌,阵角就是突出部,一旦重骑兵以骑墙横冲过去,阵角上的敌卒就会被两侧重骑的攻击挤压,很容易溃阵。
“不可轻敌!”妫景叮嘱了一句,他能感觉到齐军右翼新卒与中军士卒、后军士卒的差别。“轻骑可先掠阵,重骑待兵攒射后再攻。”
“可否不等兵攒射?”一名骑将指着正受齐军猛攻的中军。因为鸣金,楚军不断的后退,楚军的后退使得齐军士气大振,站在骑军的角度看,中军单薄的防线已是摇摇欲坠。
“大王未命。”一脸严肃的妫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提议。“且战马需要休息。”
“唯。”诸将揖道。战马是重骑的软肋,与两年前相比,楚军的战马并没有本质上好转,体重仍在三百五十公斤到四百公斤之间,可马的负重却一直在增加,负重的战马跑不了多远就要气喘吁吁,乘着兵转移阵这段时间让战马休息是明智的。
妫景明智,整个中军却已陷入崩溃的边缘。按照熊荆战前布置的战役意图,步卒的任务就是顶住齐军,以待骑兵击破敌阵。骑兵确实击破了敌阵,但只是击溃了齐军右军,齐军中军毫发无损。此刻齐军中军正疯狂的猛攻,当第三排楚卒也捅的精疲力尽时,齐军的戈戟手终于冲入了楚军阵列,两军由此陷入一场毫无章法的混战。
“我师将溃,请大王速以游阙救援!”不知道是第几次求援了,西城第二师求救的军吏跪在地上连连顿首。“请大王速以游阙救援!”
“请大王发游阙救援!”第三师的军吏也飞奔了过来。
“大王……”中军几欲溃阵,邓遂、庄无地看得是提心吊胆。一些齐卒其实已经冲过楚军军阵,然而他们已经打疯了,眼里只有敌人,早已忘记击破敌军阵列的命令。
“速命左军相救!”中军就在百步外厮杀,尘土、气血、戈矛、呐喊,熊荆全然能感受道。
“近卒骑士听命!”熊荆下达完左军救援中军的命令,紧接着看向身边的庄去疾。
“臣敬受王命。”庄去疾毫不犹豫的揖道。
“若有齐军冲入中军阵后,即将彼等击杀!”熊荆命令道。形势确实很危急了,近卒骑兵这支他贴身的防卫力量也被他投入到了战场。
“臣誓死以赴!”庄去疾喊了一声。他身后的骑士随之大喊道:“臣等誓死以赴!”
“你等为何不战?为何不战?!”同一时刻,度过缁水的安平君田故在城北堵住了一大群右军败卒,他抓住其中一名齐卒使劲摇晃责问。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这些齐卒刚刚避过楚军的铁骑,以为逃出生天的他们竟然碰到了正急急赶赴战场的安平君田故。面对他的喝问,齐卒无言以对。
“杀了!”田故将齐卒扔下,他一说杀了,左右便一殳猛砸过去,齐卒惨叫一声没了气息。
“你等皆是齐人,为何不战而逃?”田故看着其余败卒质问道,杀人之后又以理服人。“齐国若亡,你等皆为楚人之奴。为楚人之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时受楚人之辱……”
“将军,我等已是贵人之奴。”田故本想激发这些败卒的斗志,可败卒之所以成为败卒,总有败卒的理由。他一说为楚人奴仆如何如何,一个败卒随口一言便将他的话头堵住。
“你等皆是奴仆?!”田故脸色一沉,扫视眼前这些败卒,终于,他看到一个皮肤稍微白一些、身材稍微高大一些的齐卒。“你也是贵人之奴?”
“禀安平君:非也。”这名齐卒此时还保留士人的风度,他认识田故,因此对田故揖了一礼。
“那你为何不战?临阵而逃,该当何罪!”田故凶喝。
“禀安平君,齐国贵人皆田氏,鄙人不氏田。”齐卒文雅的道。
“可你是齐人!”田故被他的话弄得一愣,他从未听到这样的逃跑理由。
“鄙人虽是齐人,然……”齐卒看向身边那些自称已是奴仆的人,而后抖了抖自己身下早已破烂、露出大腿的裳,苦笑道:“鄙人一寒如此,已与奴仆无异,齐国存又如何,亡又如何?与其如此苟活,还不如亡了好。”
“你!”田故暴怒,他瞪着这名一寒如此的齐卒,就想一剑将他刺死,可这名寒卒也正看着他,目光中并无丝毫惧怕。
“君上何必多言。”裨将田应是个粗人,他觉得田故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些人讲理。“战事正急,他们愿战也得战,不愿战也得战。”
“罢了!”田故无奈中太息一记,紧握剑茎的手终于放开。“本君不逼迫汝等,你等愿战者,便随本君与楚人一战,若胜,必有赏赐;不愿战者……”
顿了一顿,又一次打量这些败卒,田故再道:“……便行返家吧。”
“君上!”田应大急。“邑卒不过三千,若是任由彼等返家……”
“我田氏已薄待彼等,他们不是为奴,便一寒如此,战之为何?!”田故大喝。他大袖一挥,对身后的邑卒大声道:“放彼等返家!”
“君上!”田应更急,然而这时候这些败卒却出人意料的道:“我等愿战、我等愿战……”
“你等愿战?”田故面上全是惊讶之色,目光却露出一些别样的神采。
“然,我等愿战。”一寒如此的齐卒再次相揖。“我等皆信安平君。”
两人的目光再一次交汇,田故读懂了齐卒,齐卒也读懂了田故,包括他隐藏的最深那一部分。
“敢问先生氏名。”田故讪笑了一下,他也对齐卒揖礼。“请先生上车同行。”
“……楚军虽破我军右军,然其已是强弩之末,君上若去,楚军必败!”齐卒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戎车后车厢上。他是个寒士,无氏,名贽。为得重用,年轻时也曾读过一些兵法。右军被击溃后,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他都一目了然。
“楚军骑卒竟如此披靡?”贽没有看到楚军重骑是如何破阵的,只看到了骑兵冲到乱军之中砍杀齐卒。即便如此,田故也还是震惊于楚军骑兵的威力。
“确是所向披靡。”贽点头道。“然我军败卒甚多,君上若往,请弃车而行,以不使楚人知。至广门后适时率军杀出,楚军必败。”
“如此可胜?”田故的心猛然跳了几跳,他一直想找到一个机会,给楚人予致命一击,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然也。”贽再度点头。“我闻楚军仅三万人,破我右军乃骑兵之故,若君上趁其不备领军杀出,其军必乱。我军二十万之巨,一旦其阵大乱,必能大胜。”
“善!”田故抓紧了拳头。秉承父亲礼贤下士的传统,即便是在颠簸的戎车上,他也对贽重重一揖,道:“此战之后,故必为先生向大王请赏。”
一寒如此的贽之所以会跟着田故折返战场,所为的正是赏赐。他没有客气,脸上只是淡淡的笑。他走的时候楚军已经在鸣金后撤了,如果田故真能率领数万败军突然杀出,猝不及防的楚军必然大败。楚军大败,自己有了赏赐,就再也不是一寒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