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塬最南端,山塬相接山脊之下是陶峪水往东流向辋川水的谷地,谷地比白鹿塬低了大约一百米,基本等同蓝田县城的海拔。塬上塬下的都是秦军的营帐,彼此常常对望相视。
下春时分太阳正在落山,红彤彤的模样不再是那副要把人晒成人干的架势,可天地间依旧一片闷热,倒是塬上不是起着的风吹拂着营帐中林立的军旗,旗下值更的士卒被这凉风一吹,顿时生出一些惬意来。
荆人袭来,官吏、军吏慌慌张张的征发士卒,不少人举着根杵就入营出发。等到了蓝田才知道关中县邑的士卒皆在此处。几十万甲士聚集于此,大将军蒙武又率几十万大军增援,原本担心荆人来的人现在倒有些害怕荆人不来百将、屯长、伍长们全在议论:荆人若来,这样的胜仗就等着抢首级。
你杀死的敌卒首级就是你的吗?那是做梦。抢首级是一门高深的技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自然是敌我两军的胜负,只有我军大胜、最少是不败,才有命去抢首级,不然就和稷邑之战一样,全军覆没;
地利,一是自己所在军阵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差别。遇到强军,前排吃亏;遇到弱军,那就是后排吃亏。除了自己的位置,自然还有敌军的位置,有的时候敌军击中,有的时候敌军又击侧,阵战之法,千变万化。站对了位置,首级能把人给埋了,可要是站错了位置,那就会颗粒无收。
以上都是不是个人能控制的事情,个人真正能影响的,只是同伍之人。同伍之人若不能团结,即便首级拴在腰上,也会被他人横夺。若前去索要,一个人身单力薄,碰上横一点的,说不定对方几剑刺来,自己也变成了首级。
清风吹拂下的白鹿塬并不安静,军灶上渐渐冒烟的时候,塬北的军市正值热闹。与军法森严的军营相比,这里是个逍遥的所在。食肆、酒肆、女市,只要有钱,大可以享乐一番。
荆人不见踪影,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彼等再次游走,只留下一两万人在蓝川谷道佯攻,余则全部游走回南阳,以待李信率领的四十秦军。鉴于此,赵政的王命速速出蓝田县城,沿渭水、黄河、崤函一线传向正挺进南阳郡的李信。同时,军司空也着手准备拆毁蓝水、流峪、石门的堤坝,又通知后方运来大章,要修复那些被烧毁的栈道。
从上到下,五日来的紧张和戒备似乎全在这一刻消失。已是下春日落,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全黑。趁着饭前难得的闲暇,黥面与同队之人拉着夏阳前来军市。他们来军市自然是喝酒逍遥,夏阳则要买一双步卒常穿的宽口履,他总不能光着脚上战场。
脚穿上宽口履的时候,夏阳心里还想再买一套甲胄。怎奈陷队之士的存在,就是为了疾斗,穿上二、三十秦斤的甲胄根本跑不快,即便能跑快,阵斗的时候也不灵活。最重要的是,一套皮甲胄要一千多前,他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夏阳就站在兵甲铺前,人家看到他身上无甲,脸上又施墨刑,纷纷从他身侧避走。秦军中两种人没人敢惹:一是锐士,身高马大,手持长铍,一可当十;二是陷士,捐甲徒裼,狂饮疾斗,轻则死伤半数,重者不还一人。谁会和死人计较不是?
“既已有履,先生立此作甚?”黥面不知道哪里冒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袍,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备战状态下,陷士营供应酒水,一旦不备战,陷士就只能去军市买酒了。
“无甚。”两天的时间夏阳似乎已适应了眼前这个新身份,他回头笑道。可惜他黥面的伤还没有好,一笑脸上就痛。“不过是想买铁剑。”
“剑?哈哈哈……”一个半醉的陷士大笑,他竟然也是个。“两军对阵,短者戈、长者矛,剑有何用?剑尚不如先生手中之笔。先生切莫忘了……,返营帮我写牍……”
“亦要帮我、帮我等写牍……,我请…先生饮酒。”另几个陷士也道。
能读会写,在哪都要被人高看一眼。虽说军中有专门的书吏代士卒写信,可那要排队,还要收钱,并且一些重要(利己)的话不好交代。夏阳会写字,帮人写家书不收钱,同队之人、他队之人,没有上官在的时候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不喜饮酒,我请先生至女市一乐。”有人更大方,一个叫甑的陷士要请夏阳去大保健。
夏阳还未开口拒绝,一干陷士听闻女市就兴奋起来。
“已是大迁,便是乐又能乐到何时?”悬车就天黑了,天黑前必须返营.
“女市一乐甚贵,凭你那百十钱,欲与先生共御一女否?”又有人笑问。
“还不如洗尽你那白股,供先生与我等一乐。”更粗旷达声音,此人面黑多须、三大五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陷士一队十八人,黥面是队长,黑须是他的死忠。他声高,话一出口所有人大笑。
连夏阳也笑得无比畅快,哪怕他脸疼,然而鼓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鼓声最开始很细微,细微到难以耳闻,军市、笑声又吵杂,然而黥面还是在第一时间警觉,“击鼓也!走!”
黥面手上的酒坛子一扔,立刻带着众人往军市出口狂奔。军市、大市都是闾一样的围子,只有很少的出入口。现在击鼓,军市上的士卒都会往出口跑。快点出军市极为重要鼓声的作用是召集士卒,一通鼓三百三十槌,即便敲的慢,也就两分多钟,不超过三分钟。聚兵最多敲五通鼓。如果未到,后到的肯定要砍头。
毕竟是善于疾斗的陷士,黥面从听闻鼓声到喊走,人已在十几步外。而且他不走街道,而是跳入坐贾身后的间道,众人跟着他,龙卷风一样卷过背对而坐的坐贾身后,冲向五百步外的大市之门。这时候其他士卒才听闻鼓声反应过来,这些人也急急往军市出口赶,但街道上人并不少,一堆人重重叠叠的挤在了一起。
“抬先生。”黥面奔到市门口的时候,见夏阳落在最后,不由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