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骅只了解九年前的楚国,夏阳则了解这几年的秦国君死后,他又居于郢都数年才返回秦国,景骅要他来,便是为此。同病相怜让人感到亲切,加上对方又是郢都人,三人说楚语,一人说齐语,和秦人半点关系也没有,舟人再无警惕。
夏阳郢都时常混迹食肆,帮人读报,与楚人交谈甚多,应付这乡下土包子没有半点难度。可他不时神游身外,心里犹豫着一件事:是否要振臂一呼,大喊秦王在此?
去楚国之前他以秦国为荣,去楚国后浸淫法墨两家以外的思想,他渐渐发现秦国的不好。在楚国时这只是一时的感觉,回到秦国再回忆郢都的那几年,对照报纸上看到的那些言论,他越来越厌恶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国家,厌恶自己是秦人。
出卖秦国,他没有,仇恨这个国家,他有。秦王就在这艘大上,如果能大喊一声秦王在此,楚王是否能像临淄变法一样,改变整个秦国?
夏阳面色忽然涨红,他的目光在景骅和楚人舟人之间游离,越来越快。景骅莫名的看着他,以为他身体不适。
景骅的关怀加重了夏阳的犹豫,若是大喊秦王在此,那景骅这个楚国叛将会怎么样?
“咦!我闻郢师已至咸阳,说是咸阳为墨者所据,你等为何滞留在此?”舟楫顺水而下,根本不要人划。一个高瘦的力卒忽然问道。
“啊!”夏阳失神,赵政则吃了一惊。“咸阳、咸阳怎会为墨者所据?”
“昨日大战时墨者不知如何入城,我等也不知实情。”另一个舟人摇头说道。
“确、确如此乎?”想到妻女的夏阳整个人颤栗起来,再也没有大喊秦王在此的心思。
“骑卒所言也。”舟人的消息也是来自楚军骑士。“大王仁义,拔咸阳而不杀秦人,当年白起拔鄢,淹毙楚人数十万,而今……”
“与秦人言仁,愚也。此舍人害大王。”舟人说不出太深的道理,只知道这样做绝对不行。
“听闻那秦王三宫六寝,嫔妃、美人、良人、八子、有上千人之多,可我却不见一人。”年轻舟人眼里全是艳羡的目光,“沛县无美人,惜不见秦王之美人。”
“见又如何,见之亦不可犯,不如不见。”旁人同样惋惜。他正说话,舟首有人喊了一声,输运的目的地到了,舟上的糗粮罐头是要运抵岸上驻扎的一个楚军军营。
“哼哼,又食马肉罐头。”逯杲上舟后从船舱里抄起一个马肉罐头,连连摇头。
马口铁罐头确能保证肉食不坏,可受制于材料和工艺,保质期完全达不到大王所说的二十年,最多也就是六七年。即便六七年,也有不少罐头是坏的,所以高府此战尽出马肉罐头,不提供士卒非常喜欢的各种鱼肉罐头。
“禀告官长,栗客言只有马肉罐头……”为首的舟人拿着文书,小心的解释。
“不必多言。”逯杲挥袖。“运来几何?”
“糗粮五百石,罐头七千个。”舟人看着文书上的数字念叨。
“三日之粮。”逯杲估算了一下。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身边搬运罐头的力卒一脚踏空,就要跌入沣水。他不得不横跨了一步,将此人抱着。人是抱住了,那一箱罐头落入了水里。
“何以不慎?”舟人不免责怪,逯杲却惊讶于此人的相貌,这人长得极为眼熟。
“有罪、有罪。”赵政汗如雨下,全是浸湿,好在舟人并非计较,盯看他看的逯杲被他人一喊也收回了眼神。
“何时渡沣?”赵政吓出一身汗,齐褐双腿已经发抖。趁着搬运的间隙,齐褐急问景骅。
“彼处有舟,若能夺舟……”沣水东岸并无码头,粮秣只能短驳上岸。短驳的是一艘青瀚舟,青瀚舟所载有限,必须分好几次才能将舟楫上的粮秣罐头运至岸上。景骅说话的时候,装满粮秣的青瀚舟正划向水畔,划船的是那个抱怨没有见到秦王嫔妃的沛县力卒。
“我会划舟。”齐褐生在齐地,懂得划船。“速行之。”
“秦人!杀秦人……”青瀚舟靠岸卸完粮秣又折回,靠着刚才骗取的信任,齐褐一句话就从力卒手里拿过了木浆,景骅则接过另一只桨,赵政和夏阳仍在搬运罐头。两人苦等机会时,岸上一阵呼喊:“秦人!杀秦人……”
几十个惊慌失措的秦卒疾奔而出,这些人丢盔弃甲,还有一些人连长襦都脱了,直接光着膀子逃命。他们身后,是追赶的楚卒以及并不急赶的骑士。这些骑士控制着他们逃命的方向,把他们往楚军人多的方向赶。
“弃兵就擒!速速弃兵就擒!”秦卒越来越近,身为卒长的陆挥剑大喊,身后是已经持矛列阵的楚卒。
后有追兵,前有阻截。冲杀出来的秦卒不知是听不懂楚语,还是不甘心投降。为首的几人野兽般嚎叫几声,对准陆疾冲。
“敢!”陆目光一冷,他不是退后,而是前奔迎敌。
临死还能杀一个楚军军官垫背,奔来的秦卒又发出一声大吼。冲到身前就要刺矛,陆左手往外、往里一抡,已抓住了矛,再用力往上一拗。即便是积竹,也受不住他的巨力,‘啪啪’两声,矛已断,而陆手中的长剑已捅入秦卒腹中。
“杀!”陆杀秦卒的时候,身后矛阵冲了上来,一排排的冲矛过后,数十名秦卒尽死。
“秦人何以不降?”逯杲问,这么悍勇的秦卒已很少见。
“弗走了秦人……”更远处又有声音传来,那边也出现了秦卒。一个令骑奔来急告:“友师已觅得秦王藏身之所,秦卒皆逃,勿要走了秦王……”
“秦王!得秦王矣!得秦王矣!”更兴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诸人不由自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逯杲、陆、令骑掏出了陆离镜。
一个头戴韦冠、身着色衣裳的人被楚军骑兵、士卒追围着,虽有秦卒相护,可他就跑不快,跑着跑着,又还跌了一脚。四周的楚卒见之手舞足蹈,赶紧将人围死,他们再度齐声大喊:‘得秦王矣!得秦王矣……’
“既然已得秦王,粮秣……”逯杲悠悠说道,他有些眼红抓住秦王的那个卒。既然抓住了秦王,也就不必再在此封锁。他返身看运粮秣的大,却见那艘短驳的青瀚舟已划过河心,正划向对岸。大上的力卒目不转睛看抓秦王,根本不觉短驳船已经划远。
“……”逯杲倒抽一口凉气,他突然想起刚才抱住的那人是谁,那是秦王赵政!
“速!速速……”全身巨震的逯杲指向那艘越划越远的青瀚舟,着急的说不出话。青瀚舟上,齐褐把最后一个制住的力卒扭断脖子,直接扔入沣水。“荆人不及我也!”他道。
“大王……”趁赵高、东郭若被发现后所造成的混乱,诸人无声无息的逃走。景骅满脸喜悦,看赵政时,赵政阴沉着脸,紧闭着唇良久才道:“赵高死也。”
色惹眼,赵政一眼就看到穿着韦弁服的赵高。当时没办法带赵高走,赵高自愿穿起那身韦弁服,以为掩护。虽说为君王死是本分,可赵政还是惋惜赵高这样的忠贞之臣。
“大王勿忧。荆人知此实情,知其忠,不加害也。”景骅了解楚人。
“真如此?”赵政有些不相信。本以为抓住了秦王,谁想是一个寺人,若是他,必怒而杀之。
“然也。荆人爱忠勇之人,鄙谋叛之贼。”景骅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
“止!你等何人?”对面楚卒完全慌乱,那艘输运粮秣的大正在艰难的掉头,青瀚舟已至沣水西畔。一道厉声从芦苇中传出,水畔冒出一些秦卒。
“本将中尉之将齐褐。大王在此,还不伏拜!”到了秦界,齐褐不再是低三下四的仆臣,又成为威风八面的中尉之将。
这些秦卒之所以没有先杀人,主要是杨端和严令士卒务要迎回大王。现在听闻齐褐自报姓名,又说大王在此,他们毫不犹豫的顿首伏拜。
“杨端和何在?”赵政也不再是笨手笨脚的力卒,只问杨端和之名。
“何谓?!赵政已遁?”几个时辰后,熊荆才得到幕府的报告。“沣水已封,何以……”
“大王,秦王扮作力卒,满口楚语,我军昨日至今日力逐秦人,彻夜未眠,序列早乱,焉能察之?”庄无地道。赵政逃脱极为必然,各师自成一体,皆不知他师之事,再就是一国之君扮作力夫逃脱,实在超出楚人的预计,高贵限制了想象力。
“当若何?!”熊荆重重捶了一拳,怒气无处发泄。
“无可奈何。”庄无地知道赵政逃走的后果,会战几等于失败。“杨端和之军最全,有十数万之众,我军舟楫不足,架设浮桥需至明日,今杨端和业已西去,待明日,秦王早不知所终。”
沣水是最后一道封锁线,赵政渡过了沣水,那就没办法再追了,即便追也追不上,这里毕竟是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