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声,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他只能粗重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限制,该给的全都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不是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威势太甚,就是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好使秦人得利。
贿秦、内斗;内斗、贿秦。关东六国就知道玩这种把戏,以致秦人一步步做大。他不免又想到先君怀王时期亲秦与亲齐的争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亲齐是正确的,亲秦是错误的,但齐国并没有比秦国好的哪里去,先君倾襄王返楚即位,齐愍王同样索要东地五百里。
两者的差别在于:先君怀王是在与秦昭襄王会盟时被扣,怀王没有答应秦人索地的要求,最后死在了咸阳;先君倾襄王是质于齐国,不是被骗入齐国。他答应了齐愍王的要求,返国即位后派景鲤求救于秦国,才将要地的齐人打发走。
秦人横暴,齐人则奸诈,都不是好东西。
“今日齐国大司马田宗谒见不佞,索要二十门火炮,不佞当不允也。”良久之后,熊荆才冷静下来,端坐在席上。他不自觉看了大室一眼,魏王的小女儿姬玉,已在西室等候侍寝。
“大王若是不允,齐人或亲秦也。”项超道。“大人之意,乃命臣告之大王以实情,然此事不可传扬,请大王以楚齐联姻为重。”
“联姻?”熊荆笑了。他现在只想立芈一人为王后,让什么齐女滚蛋。可他不能蛮来,最少在占领汉中郡之前、在部落士卒征召之前,楚齐联姻不能破裂。
“然也。”项超道。“大人请大王以国事为重,万不可拆散楚齐联姻。大人还言,赵国将亡,齐人无信,秦国必灭,天下非一统于秦,便一统于楚,故请大王提前设备,一统天下。”
项燕的未尽之言最先让熊荆愤怒,现在又让熊荆沉思。抱着大航海情怀的他,心里并不想一统天下,他想直接快进将整个东亚拉入大航海时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把势力扩张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谁来做天下的皇帝。
除此,另一个则是自私的想法了。楚国一统天下,那楚人要不要到北方戍边?楚国工匠要不要修万里长城?楚军要不要抵御南下袭扰的匈奴?
保持列国并存的现状,楚国可以将所有力量用于海外,而如果一统天下,西北的戎人北方的胡人就要靠楚军抵抗。这可不是内线作战,有密集的水路补给,这完全是外线作战,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将是天文数字,汉朝几代君王积攒的财富全在武帝一朝打光,夸张的说法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楚国如果把资源和财富投入到北方,海外如何开拓?即便海外的资源可以反哺北方,楚人要不要消耗?士卒要不要伤亡?当然,既然是一场战争,消耗和伤亡都是必要的,这点毋庸置疑。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如此的付出能给楚人带来什么好处?
打通丝绸之路?楚国海舟已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占领塞外的土地?塞内的土地楚人都不需要,何必要塞外的土地;保护秦人、保护赵人、保护燕人不被侵犯?他们跟楚人很熟?楚国付出天文数字般的资源,死伤难以估量的士卒,就是为了保护一些自己连不能保护自己的外人?他们既然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凭什么要楚人来保护?难道楚人一生下来就欠他们的?
至于说是为了星辰大海、大国情怀,世界那么大,各大陆那么空旷,移民过去几代人就可以建立一个日不落帝国,为何一定要北上和草原部落死磕?死磕也只能保住长城以南,长城以北降水不足四百毫米,按常识根本无法耕作。
吴王夫差败越,勾践派文种入吴国请和,伍子胥反对议和并进谏夫差说:‘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伍子胥说的是吴越两国,实际套用到楚国身上也很贴切。统一必定要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其中最大的责任就是抵抗西面和北面的草原部落,这种责任对楚国来说没有任何收益,只是一种极为沉重的负担。
只是孔子曾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
以sb坛贤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历史周期律,文人瞎扯而已,真正影响中原王朝兴衰的是气候。每当气候变冷,草原部落就南下,冲击中原王朝。远古至近代一共有四次寒冷期,第一寒冷期的最低温度是在公元前一千年,而后一直延续到公元前七世纪。
古代亚欧大陆的基本态势是‘南北对抗,东西交通’,东亚与西亚乃至东欧基本是同步的。草原部落南下,在东亚导致‘南夷与北狄交,华夏之不绝如缕’。而在西方、在古希腊,多利亚人入侵希腊,毁灭了迈锡尼文明,希腊从此进入黑暗时代。
东亚没有进入黑暗时代,最重要的原因是齐桓公率领齐军东征西讨,救燕、救邢、救周,重建卫都,还兵临楚国方城,逼迫楚国与中原各国在召陵会盟,允诺继续向周天子进贡苞茅。
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是赞誉齐桓公大公无私,出兵不是为齐国谋求实际利益,而是抗击戎狄,单纯的维护天下秩序。到晋文公重耳时,那已是谲而不正了周天子以及中原各国必须默许晋国吞并黄河以北的其他封国,不然晋国甩手不干。
楚国如果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只能是像齐桓公一样正而不谲,无私付出。
这算是什么呢?这只能算作楚人报答殷人、周人的孕育之恩吧。
熊荆沉思了很久才回神,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难以言状的沉重。抵抗戎狄的中坚本是赵国,可赵国要亡了。不管谁接手这副烂摊子,首先要面对的都是南下的匈奴人,他必须以极大的精力说服,甚至可能是强迫和威胁,才能让诸氏和誉士承担这个责任。
“天下将一,必由楚国一也。”无比沉重的话语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重炮车行驶在薄薄的冰面上,能听到冰块嘎嘎的破裂声。
左史连忙把这句话记下来,这是大王第一次说楚国要一统天下。年轻的项超并不知道其中的沉重,他只是转述父亲的未尽之言。现在说完,他自要起身告辞。
“慢。”熊荆拦住了他,“不佞听闻你已产一子……”
“禀大王,然也。”儿子出生已三年,项超不解大王为何问。
“重?名羽?”熊荆再问。
“然…然也。”项超有些结舌。儿子重瞳是对的,但不是名羽,是名籍。想到屈氏之妇因大王的神断,说生男孩实际却生下一个女孩,屈氏不得不把那女孩当男孩养,以免得扫了大王的面子。大王既然说儿子名羽,他就只能回去把儿子的名由籍改成羽。
“善!”熊荆嘴角笑起,项燕死了,可项羽已经出生,他心里获得不少安慰。他伸手将腰带左边的组佩摘下,道:“待年长,必是我楚军神勇之将。”
“臣拜谢大王!大王之恩,臣……”项超又是一阵激动,激动过后心又戚戚,他以为熊荆赐儿子组佩是因为父亲过世。
“何须言恩,项羽当得此赐。”熊荆打断他。“再有,明年你便是项伯了。”
楚国爵位已不是二世而收,而是代代继承。项超是嫡长子,自然是他继承项燕的爵位。熊荆一句项伯让他如中雷击,电流直冲脑门,他从未想过自己马上是伯。
项超懵懵的去了。他走之后熊荆坐在明堂里好一会,又把一统天下的逻辑前前后后想了几遍,这才摇着头行往西室,要去看侍寝的魏国公主姬玉长的什么样,是不是也有一双芈那样,可以让人死在上面的美腿。
“大王……”没想到懵懵的项超又回来了,还带着一名讯骑。“大司马府急讯!”
急讯是从郢都传来的,天黑前只传到了魏境,最后靠讯骑方送到大梁。熊荆只看了一半讯文,人便徒然变色,看到另一半时,矮几被他一脚踢飞。
“这也是君王!这也是君王。这也是君王……”他不敢相信讯文上所说的赵政毒打芈,然而想到赵政曾经囊扑杀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并非不可能。
“大王?”旁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熊荆也没说发生了何事。他愤慨之后说的是:“何人出卖了兄长?!何人出卖了兄长?!”
熊启的重要性相当于整个知彼司,正因如此,熊启一直单线和郢都联系。知道熊启身份的人只有他,屈遂、阳文君、勿畀我,难道是阳文君死前告知了他人,他人又告知了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