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雾散之前就出来了,红彤彤挂在天际,并没有多少暖意。 不服先是往北跑,跑了一段又折往南。往南是云梦泽深处,一些地方的晨雾仍未散尽。
芈从上马就缩在熊荆怀里,没有手衣也抱着男人的腰,奔跑时熊荆肩上的雪沫间断地落下,一些落在她的手背上。每当这时她就想哭。这不再是什么委屈,这是幸福的泪水,幸福到她现在就可以无悔死去。
“不许哭。”熊荆在策马也能感觉到怀里人儿的动作,见她再度凝噎,低语一声吻在了她的额头。似乎想到她没有手衣手会很冷,又把她冰冷的手塞到自己温暖的衣襟内。
熊荆越是体贴,芈眼泪流的就越是厉害。这时候她才恢复一些思维,抹泪问道:“大王毁了婚衣,母后不悦否?”
芈的问题让熊荆心里发苦,这是他最难处理的事情。后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普普通通的家庭、平淡无奇的际遇、默默无闻的人生,没有什么军国大事要他斡旋权衡,更没如此复杂纷乱的婚姻要他选择面对。
然而在这个时代,他一出生就处在权力的中心,立太子时还只是楚国权力的中心,现在则是全天下权力的中心。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小事映照到天下,都是了不起的大事;这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投射到列国,很可能将是一场战争。
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人、确切的说是那么多外人往这里汇集,试图左右这里的权力,操纵楚国的国政。在后世某部精彩的剧集里,这些人叫做游说集团,他们游说权要、诬陷政敌、玩弄舆论、摆布政治。
而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是为了影响某个小小的决议,甚至是决议里的某一句话,某句话里的某一个词。那里是世界权力的中心,那里折射出去的一个词常常会演变成一场政治风暴,又或者是一场长达数年、决定数千万人命运的战争。
人与人就是这么的不公平。站在权力的中心,没有翅膀的猪也能飞上天。然而站在另一种角度,身处权力的中心,任何时刻都要保持戒备和警惕。这种戒备曾让熊荆一度疲倦,以致累的时候他想去做一介庶民,和芈过自给自足的日子。
“妾之罪也。”熊荆没有答话,但眼中闪过的苦涩无法掩饰,芈瞬间就了然了。熊荆想解释却不知怎么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的母后被对方统战了吧?
等他想好张口欲言时,芈已扬起头亲吻上来。红唇冰冷,香舌却温存,在这种献出灵魂的抵死缠绵中,两人都迷失了自己,直到胯下的不服嘶鸣几声熊荆不小心勒住了它,这让它很是不满。
“大王……”芈脸颊潮红,全身滚烫,她很想更深一步做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做。
“无事。”熊荆安抚着她,道:“你我今日便成婚。”
“大王不可。”熊荆没有明说,但芈大致猜到了事实:赢南将被立为楚国王后,她很可能以嫔妃的身份嫁入楚宫。以周礼,一个月当中分给嫔妃的时间只有数日,日后妻妾多了,作为嫔妃的她每个月只能与男人相会一日。熊荆与王后的大婚都要延后,又岂能和她在今日成婚?为了他,她甘愿做嫔妃,一月一会。
“为何不可?”秦人在云梦泽设左云梦、右云梦两县,泽中的官道就在不远。熊荆下马砸开结冰的水面好让不服饮水,后鞍上的包袱他也取了下来,那是几件庶民的衣袍。
“穿上。”他拿出一件青袍扔给芈,又取出一副地图,道:“待会还要至脾泄邑。”
“大王不可,如此母后必怒。”芈捧着男人扔过来的青袍,脸上全是忧色。
“你已选择,此时又何须多言?”熊荆突然站定,直视着她。“你若不愿与我淫奔……”
“愿、愿,儿愿。”眼见男人要生气,芈连忙投到他怀里,垫着脚亲他。亲完后毫不怜惜脱下那件阕狄,穿上熊荆给的青袍。头上副、次、笄太过复杂,她索性把头发披下,去掉副、次后再度挽扎起来,这一次她没有用玉笄,用了一根庶民常用的木笄。
一旁的熊荆看呆了,女人头发垂下总是那么风情万种。这时芈又行至水畔,就在不服喝水的地方,浇着冰水将脸上的铅粉洗尽。
熊荆也将身上的皮弁服脱下,穿上了一件犬裘。这些庶民的衣裳是他出城前砸开一间衣肆买的。店主开门看见是他当场就瘫了,他则若无其事挑选了一些衣裳,挑选完告诫几句便扔下一金骑马而去,让那店主顿首拜谢不已。
“你叫晏。”熊荆从怀里掏出两支简牍,赵妃一走他就让人去知彼司刻了两份符、传。因为是知彼司,所以就带出一个问题。“秦国泾阳左骧里人,八年前入魏,居于大梁,后入楚。”
“晏?”芈接过简牍,肤色、面形、年龄、身高和自己完全相符,一如八年前她出秦那支,并且竹简还专门做旧过。
“我叫无裳,魏国大梁人。”熊荆也有两支简牍,一支是魏国颁发的身份传,一支是入楚必须的关符。“你我识于大梁,两情相悦,故而淫奔至楚。”
见爱人准备的如此仔细,芈忽然担心和自己私奔置朝政于不顾,却听熊荆道:“三日后腊祭,我需返郢祭祀。今日便当完成诸事。”
要在今日成婚,那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必须购买居所,居所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风景要好,还要干净,最好离郢都近一些,以后上下朝方便一些;再便是成婚要准备的什物,酒肉寝衣等等;最后还要在大市上卖几个聪慧灵巧的奴仆。
母后如此相逼,熊荆干脆不让芈嫁入楚宫,就在云梦泽寻一居所成婚安家。这样做在鲁国、在中原,哪怕是齐国、秦国都是不行的,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而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然而在楚国,这却是常态。公主芈畀我因一侍卫背负自己渡水,生情后与之合,最后毁弃婚约,与侍卫成婚;令尹斗伯比与表妹环闾穿社私会丘陵,生下斗谷于菟,斗谷于菟就是令尹子文;楚平王与矍阳封人之**奔,生下太子建,太子建的太傅就是伍子胥之父伍奢。
抢婚、淫奔、报、改嫁……,原始婚姻制度在楚国残留最深。在后世看来,抢女人是犯罪;在楚人看来,抢女人,尤其是抢别国女人为妻妾那是英勇之举,这和越人成人必要猎头一样天经地义。楚国的女子也不讲究周人的三从四德,情投意合则与男子淫奔姘居,被抛弃也不会死守不放,很快会去找到别的男子。
孔谦等人想要楚宫严守周礼,这当然可以。反正熊荆以后视朝结束就止步于正寝,最多因问安去高寝,王后、夫人、嫔妃们住的小寝,他发誓半步不进。如果她们一辈子都不孕不育,没有子嗣,芈却一个接一个的生,那以后是不是可以说:‘男女异姓,其生不蕃。’
喂马,重新打包行囊,从官道去往脾泄邑,马上的熊荆想到这里禁不住笑起。心中仍然担心男人因为自己私奔被人不齿的芈见他微笑,藏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大王不可为……”
“不是大王,是无裳。”骑马走在官道上,官道上已有许多行人车驾,熊荆纠正。他知道芈的担心什么,遂道:“知吴起否?”
“恩。知。”芈乖乖的点头,像只兔子。
“鲁人欲用吴起,然吴起之妻是齐人,患之。吴起遂杀其妻,鲁人方任吴起为将。”熊荆说起了吴起的故事,芈听后害怕,抓紧了他的犬裘。
熊荆继续道:“吴师入郢,先君昭王出奔,至成臼而无舟,不可渡。恰见蓝尹(wei)以舟载其妻妾于水中,命其返岸载自己渡水,你知蓝尹如何?”
“如何?”芈仰着头看着男人,这时候太阳已经很暖和了。
“蓝尹曰:‘自先王莫坠其国,当君而亡之,君之过也’。”熊荆道。“说完他便划桨而去,不载昭王渡水。”
“为何、为何蓝尹不载昭王渡水?”芈真诧异了,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昭王出奔,吴师一定紧随,蓝尹身为臣子不载昭王渡水……”
“大王和妻妾孰重?”熊荆打断她问,又自问自答:“吴起以为大王重,蓝尹以为妻妾重。他若返岸载昭王渡水,昭王随从众多,妻妾就要置于水岸。”
“真如此?”芈有些懂又有些不懂,她姓芈,可她还不是楚人。
“先君庄王欲纳夏姬为夫人,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庄王不敢纳,嫁夏姬与连尹襄老。之战,巫臣战中杀襄老,携夏姬淫奔于郑,庄王相迫,只好由郑入晋。”
说道这里熊荆停顿,他问道:“可知何为楚人?”
“不知。”芈摇头,她无法理解蓝尹和巫臣的作为,秦人对女子与周人对女子并无不同。
“为爱癫狂即是楚人。”熊荆说完在她额头重重一吻,脾泄已在数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