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何以救齐?”退朝后熊荆进路门登阶入正寝,弋醉抢在其他人前面跟熊荆入寝,还未入座他就开始嚷嚷了。 “齐人乃反复小人,今日亲我,明日亲秦,他日或将与秦人连横伐我。臣以为既然秦人伐齐,我便当伐秦,夺下汉中之地与羌人相谋……”
“咳咳……”弋醉紧跟着熊荆,这样跟着是无礼的表现,后面的淖狡、斗于雉、昭黍看见,淖狡重重咳嗽了一记,弋醉闻声方退开脚步,等待淖狡等人。
“臣以为当救齐也。”等诸人落座,淖狡才开口建议。楚军现在正在向穆陵关进发,可正朝并未朝决救援齐国。“不救齐,秦人亡齐,于我不利。”
“自是如此。”昭黍忙道。“齐人反复,此常情也。然不救齐国,秦国天下五有其四,而我地少国小卒弱,今又火药不足,秦人得齐地以齐人伐我,楚国危也。”
“救齐可,然不可全救。”斗氏成氏又变得亲密无间,成介的位置没有给儿子成通,而是给了斗于雉。斗于雉对救齐没有兴趣,但对齐国牵制秦国有兴趣。“然则,若齐人一战而溃……”
救齐关键是要齐人自己能撑得住,斗于雉话说到了点子上。淖狡、昭黍、还有后面进来的蓝奢、大长老宋、驺开闻言接连点头。七敖有六敖在此,东野固此时领军正在救齐的路上,大军还未出楚国。齐鲁为仇,但因为齐鲁接壤,东野固为了鲁地的安危肯是要救齐的。
“不救齐国,齐人无望,自然一战而溃。”昭黍道。“唯有我楚国属意救齐,齐人方生死战之心……”
“我不以为然。”斗于雉摇头。“我不救齐,齐人不死战;我救齐,齐人方死战。如此齐人救之何益?齐人多商贾,商贾爱财惜命,必无勇也。”
“商贾爱财如命,秦人夺其财,必然搏命。可惜,”熊荆不完全赞成斗于雉的观点,真正的商人,不是那种靠权力寻租牟利的皇商、官商是很难对付的。
“齐人举国为商,庶民却为奴。秦人夺商贾之财商贾搏命,庶民却不搏命。昔日变法,齐人死活不开外朝,他视庶民为工奴,又岂能凭借一群工奴与秦军死战搏命。”
熊荆说起了五年前的事情。很多统治者都信奉一个悖论:庶民对我一定要臣服、要谦卑,如此权力才能稳固;庶民对外敌则要强悍、要死战,如此国境才能稳固。
这怎么可能?能够死战不退的庶民绝对不会对一个奴役自己的君主屈膝谦卑,而一个对奴役君主屈膝谦卑的庶民肯定不能死战。
齐国的症结在于从龙山文化开始就不属于中原,殷商并未统治齐地,周人也是封姜子牙于营丘后才慢慢统治这片土地。因俗而治的结果就是商业繁荣,为了防止经济势力最终演变成政治势力,管仲起齐国行官山海之策,官营与私营互补并存。
即便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割一次韭菜。专门用以割韭菜的轻重术应运而生:‘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敛万物,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府官以市出万物,隆而止。’
(货币百分之九十在官府手里,仅百分之十流通于市场,钱价就会大涨而物价大跌,这时候官府就要乘机买入货物;货币百分百流通于市场,但万物全在官府,物价就会暴涨十倍不止,这时候官府就要以暴涨数倍的市价出售货物,直到物价跌平)。
仅仅以市场手段,不可能将百分之九十的货币从市场收归官府,以人为制造通货紧缩;也不可能仅以市场手段将‘万物’全收归官府,以人为制造通货膨胀。必须辅以行政手段、超发刀币,才能达到人为制造通货紧缩、人为制造通货膨胀的效果。
割韭菜的轻重术一直都很有效,但五国攻齐,乐毅五年拔齐国七十余城打破了这一机制。邯郸一城就死守了三年,齐国七十余城却只守了五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七十余城绝大多数是开门请降的。燕人悫,太傻,没齐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占领期间不懂用轻重术割韭菜,局面就彻底失控了。
齐襄王是被田单迎立的,直到赵国换走田单为赵相以前,齐襄王要对付的是田单而不是修补破损不堪的国家机器。君王后执政谨慎,更不敢与各邑争利。等到田建为王,时间已是三十年后了,一切皆成定制,改变势必动乱反叛。
轻重术再怎么割韭菜,压力最终还是要传导到庶民身上,让他们大规模破产变得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的他们自然没什么需要保卫。秦人攻伐齐国,对他们或许还是一次象征性的解放他们将从织坊、陶窑、铁场中被赶出来,免除以前的债务,授予田亩,由工奴变成农奴。
明堂上,熊荆稍微有些走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难以想象齐人通过何种方式,去激发那些日夜不休、衣裳颠倒的奴工们的死战之心。如果齐人做不到这一点,潍水、胶水以南的丘陵地区他们也守不住。
“救齐乃为我,而非为齐。”臣子们在争论,一争论救与不救,二正在能救还是不能救。“至于是否有救,不如召齐使相问。”
正朝上牟种没有说服群臣,召他入燕朝本不应该,但也没有那条楚律规定大王不能召见他国使臣,驿馆里忧心忡忡的牟种很快就被召了上来。
“寡人闻之,齐国大军皆在外而临淄无守,故欲知临淄当日何以守?”熊荆开门见山的问。
“……”牟种本以为楚王召自己入燕朝是想提什么条件,没想到是问申门之战,心中渐渐安定的他连忙揖道:“寡君乃效大王也。”
“哦?”熊荆不解。难道是田建那个一心想长生不死的老头子披甲上城杀敌啦?
“寡君出茅门登王城,土揖全军士卒,齐军大振,怒而击秦,夺火炮四门。”牟种道,言辞铿锵。“秦军又入申门,城上已无石木,士卒以身坠击秦人,秦人大骇,退而走。
齐人非不能战,齐人能战。齐军济西虽败,然临淄之军、即墨之军尚有三十万。大王若以十万楚军援我,加之以火炮,秦军必溃。”
“原来如此。”知彼司虽有侯谍,但因为那个反间计,布置在齐国的大部分侯谍都暴露了。临淄是怎么守住的,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不以士卒为牛马,而把他们当做人,保证他们的衣食家眷,让他们有尊严的活着,也让他们体面的死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齐人明白了这一点,未必不能救。
“若何?”熊荆看向斗于雉。成氏、斗氏的军队都在商於、楚汉中,他们是不可能救援齐国的,但斗于雉是诸敖之一,必须得到他的同意,正朝上才不会反对。
“齐人善言辞,多谋诈。是真是假,如何知晓?”斗于雉很不情愿的答道。“且上将军之死与齐人不无干系,正朝朝决,群臣如何释怀投简以救齐人?”
“不必朝决。”熊荆道。“郢师、鲁地之师、宋地之师,赵军救齐即可。”
各氏在不违背约定的条件下,可以攻伐任何国家、任何人,只要其他县邑允许它的军队过境。鲁人最担心齐国被秦国吞并,吞并齐国下一个就要吞并鲁地。据说一听到秦人伐齐,鲁地的先生夫子们就急急购买兵甲,造府这几日正设法运上万套盔甲过去。
宋地全是誉士,这些人是愿意跟随郢师一起作战的。赵军则是外交斡旋,同时赵人也和魏人一样,愿意将秦军拖在齐国而不愿意秦军攻伐魏国。正在往穆陵关进军的楚军,就是由这些师旅组成。加上司马尚率领的七万赵魏军,总计有十七万人。
“既如此,臣不反对。只是……”斗于雉看看牟种、又看看熊荆,欲言又止,
“齐使请先退至旁个。”熊荆让谒者把牟种带了下去。
“臣以为,救齐不可久之,今岁夏水以前,郢师、鲁师、宋师当返方城。”斗于雉道。“大王当知我夺旧郢方城之前,秦人已于旧郢、方城征召士卒,商於亦是如此,唯汉中、巴蜀未召。各地傅籍之册,有名而无人,精壮可为楚卒者不及十万。此等新军,不足为凭。”
旧郢、方城、商淤、楚汉中四地加起来人口超过三百万。楚军佯装与秦军在共邑决战,致使秦国急征各郡士卒。楚军达成了战略欺骗,也失去了所收复地区大部分精锐士卒。
“可。”熊荆早就知道新收复地区的士卒都是秦人挑剩的,好在郡守腾契留下不少人。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是巴、蜀,以及羌人士卒。
“臣无辞也。”斗于雉揖道。他之后是淖狡、昭黍、蓝奢、大长老宋、骆开五人。弋醉没说话,当熊荆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他才无奈揖礼道:“臣无辞也。”
“再召齐使。”熊荆喊向堂外,又道:“速召郦且、勿畀我入朝。”